京华市,五月初夏。
缪琦从公司出来的时候,晚高峰已经褪去。地铁不再拥挤,车厢里三三两两地站着人。为了方便通勤,她租住在三站外的地方,直线距离不到五公里。
回到家,门口放着事先点好的外卖。
缪琦刚扒两口饭,小林总的电话打了进来。
“明早把微光公司股权架构的设计方案给我。”林璟冰冷的声音传来,理直气壮地跟缪琦欠他八百万一样。
缪琦顿住:“小林总,我已经加班一小时,现在下班了。”
林璟低笑出声,闭眼抚眉,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了出来:“明早八点邮我。”
林璟是公司老板林晖的儿子,在国外待了十数年,行事浮夸,说话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他能特意打电话过来交代,不是小事。但这会缪琦的脑子已经不转了,勉强应付不如洗洗睡下。
缪琦在心中叹口气,这苦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时至今日,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公司面试时一小时便通过三面,入职后一个月就给转正,以及交接时上任法务小姐姐意味深长的微笑——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她这个好牛马也想跑路的程度。
可刚从律所的魔窟中出来,就算是为了简历好看也暂时不能再换工作了,只能卑微苟长。抱怨归抱怨,工作还是得开展。定好早上五点的闹钟,缪琦倒床就睡。
次日,天还黑着,远远地能看见一颗明亮的星。
缪琦简单洗漱,打开电脑开始工作。微光公司刚被收购进来,局势暂不明朗。因有上市计划,她在方案里提出关于既有股东股权分配的建议,并在原有的架构上另增两个持股平台,分别作为新股东投资和员工激励的固定路径。
如此设计虽然保守,但总归不会出错,用来应急已十分足够。检查完一遍,确认没有错别字和病句后,缪琦按下回车键,发送了出去。
邮件同时抄送给了直系主管彭总,以便于他月末时统计工作量评定绩效。
公司未设独立的法务部门,缪琦隶属于集团公司总经办,在彭总手底下过活。彭屿曾是老板的助理,积威甚重,是集团下设项目公司的总经理。
集团公司的总经理则是老板林晖,任独立董事,亦称其为董事长。集团下面项目公司林立,各级公司人员复杂,重要岗位上基本都是老板的亲信或亲戚,属于大浪淘沙后留下的老手,大多眼光毒辣为人圆滑。
上班一个月,成日周旋在几位老总之间,同时还要应付业务部门的盘剥,缪琦头发掉了不少。工作量之饱和,不知道还以为她是上市公司的法总,实则只是一家投资公司的小法务而已。
拿着六千块钱的月薪,操着千万项目的心,这种不对等的感觉缪琦早在做律师助理时就已体悟。只不过现任老板是一家著名上市公司的原始股东,身家丰厚财务自由,投起资来跟撒钱一样,她的感悟就更加深刻了。
以致于当她从公司高层和普通同事口中听说,千万级项目都不算钱这种话,她都完全麻木了。
要说不说,若是自己在这浸淫得够久,也很难保证不被同化。思及此,缪琦想跑路的心又坚定了一些。
顺其自然吧。
缪琦画了个淡妆,挑了身米色衬衫裙换上,抬步往公司去了。
掐着点打卡,坐到工位上,缪琦立马投入工作。审结六个合同,开完一个项目会,上午的波峰总算过去。
缪琦喝口水,刚准备摸一会鱼,人事席婉走了过来。
“董事长叫你去他办公室。”席婉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往常这个点,林晖绝不会到公司来的。
缪琦小声问道:“就我一个人吗?”
“嗯。”
思来想去,缪琦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工作需要跨级向林晖汇报的。事出反常必有妖,提着十二分小心,她随手拎上笔和笔记本,出了工区,乘坐电梯来到20楼。
林晖的办公室在集团下面一个重要的项目公司里,平日里通常只能在这找到他。
门开着,缪琦礼貌地敲了两下门。
“进。”
缪琦应声走了进去,面上带着笑:“董事长,您找我。”
林晖抬眼,正视这个刚进公司没多久就已熟门熟路的姑娘,有意要掂量下她的轻重:“蓝谷地的案子,几成把握。”
前些年房地产景气的时候,公司投了不少地产项目,连栋地购房。但泡沫一过去,亏损了不少。其中,蓝谷地公寓的情形更是繁冗,因开发商一房多卖牵扯进了诉讼。
“此前败诉的李玉案和马上要开庭的赵瑞案,我与陈律师已并案研究过,认为当下要紧的还是证成公司购房行为的真实性和合法性,主要在现售合同的签订、购房资金的交付、房屋产权的取得和房产交付几个方面,目前进展还算顺利。”缪琦拐了个弯,并未直接回答林晖的问题。
林晖也不在意,了然道:“听说有困难。”
缪琦:“取证上有点问题,当初购房款全办了公证提存,是彭总经办的,但涉案房屋对应的房款财务转给了公证处,公司却没有拿到相应的收据和公证书。公证处回复可以协助查档,但需要公司提供档案号。可公司没有留档,无法提供查档的信息。”
“你准备怎么处理。”林晖双手抱臂,靠坐在椅子上,似事不关己。
可缪琦并不想给林晖置身事外的机会,一句话将他牵扯进来:“早在李玉案,就有迹象表明法院认为我方系明买暗借,是融资而不是购房。若此番房款流向存疑,赵瑞案的胜算将大打折扣,一案败一房折,两案败两房折,接连如此,蓝谷地项目便要全盘动摇了。”
据悉,蓝谷地项目是董事长亲自接下彭总代办的,如果真打了水漂,势必有损他的体面。
林晖喝了口茶,不疾不徐地道:“钱既然打给了公证处,他们必会给出解释,你再去沟通一下。”
缪琦听明白了,这是要她勾兑一下,拿取公证书回来。
“我已经尽我所能。”她毫不犹豫地回道。
看林晖的态度,资金背后必有猫腻,只是擦得不够干净罢了。既然公司取得房屋产权的手段存疑,她缪琦为何要冒着损害正经购房人利益的风险趟这浑水?
先为人,再做事。为人总是在做事前面的,不择手段是大忌。
而这一刻,林晖鲜明地感受到面前执拗的小姑娘还未被社会浸染,仍保存着不值钱的原则和初心。确实是个当法总的苗子,他的团队里还缺这么个人,便愿意给她时日成长。
但还轮不到他手把手地调教。
林晖挥挥手,示意缪琦可以走了。
从老板办公室出来,缪琦察觉到许多打量的目光。20楼的办公区里,仰人鼻息溜须拍马的大有人在,同时还掺杂着老板的前朝和后宫,此刻都紧密注视着这个初出茅庐的学生妹,生怕是下一个飞上枝头的新贵。
毕竟资源是固定的,多一个人,就少一杯羹。
将这些视线留在背后,缪琦暗自摇头,心里也越发迷茫起来。忙碌她可以承担,但尔虞我诈地斗是半点不会。她隐隐有所预感,这一趟走完,风雨就要来临。
缪琦边走边打开手机,十分钟前有通来电被她挂断了,一看是母亲打来的,她拨了回去。
“妈,我刚刚有事。”
缪明与关心道:“最近还忙吗?”
“还行。”
知道女儿是个工作狂,不见得说真话。本来图她能清闲一点,当初从律所进这间公司缪明与是强烈支持的,但眼看着女儿越忙越消瘦,才发现这工作还不如之前呢,当妈的是后悔不迭。
不过来日方长,等女儿拗过了这个弯,走回考研读博教书的正道上来,这些烦恼就都迎刃而解了。
缪明与如是说:“今天下班早点回来,你爸今天过生日,一起吃个饭。”
缪琦知道不能拒绝,勉强应下。而她之所以不愿去,是因为那个便宜爹没有正经来路。
如果可以,缪琦都不想叫他爸,而是叫声武叔叔,但碍于母亲的面子,亦不想戳她的肺管子,这才作罢。
小时候,缪琦心中对武延是期待的,总是盼着他来。等长大了,才知道除开血缘关系,他并非是她合乎礼法的父亲,以及他还另有合法的婚姻。
尽管这些年来,武延对她不错,除了名份倾其所有。但正因如此,她更觉得无地自容。
是以同学考研她打工,就是想早早地经济独立,至少物质层面不再与他有所瓜葛。
缪明与也明白女儿的心结,故而经年来都只与武延偶尔联系,毕竟当年陷进去的是她,醒悟后肚里已经揣了包子,除了必要的交往,她不能再更多地影响孩子。
挂断电话,缪明与又陷入了回忆之中,恨不能穿回去扇醒自己,从源头结束这畸形的关系。
可事已至此,只能奈何着走。
缪家位于北二环内里,缪琦从公司回去要转三次线,坐四十分钟的地铁。计算好时间,她在OA系统里提了一个小时的调休申请,这都是平日里加班攒下的机会。
待彭总批复通过,缪琦忍不住雀跃起来。能提前一小时早早下班,谁不乐啊?
席婉看到抄送的消息,八卦道:“缪缪真是难得调休一回,莫不是去见男朋友?”
缪琦半开玩笑:“我这种工作渣子哪来的男朋友,不像你们个个都那么滋润,没被工作敲死就算幸运了。”
结果邻座的几位小美女都表示强烈认同。
缪琦:“……”
她还能说什么,继续苟她的法律意见吧。
注:卷名出自杜甫《醉时歌》,原句为:
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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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檐花落【注】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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