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章 黑塚

我选择留在高丽屋,学习舞踊。

其实现在的高丽屋,跟之前的高丽屋没啥关系。

虽然历史上成田屋与高丽屋关系复杂,但从七世幸四郎开始,高丽屋等于重生。

七世幸四郎乃是外行血脉出身,最早是藤间勘右卫门的养子,所以七世幸四郎的舞踊名是二世藤间勘右卫门,这个舞踊流名迹,后来传给了小儿子尾上松绿。

后来七世又成为明治剧圣的门弟,明治剧圣九世团十郎无子,膝下两个女儿,便把成田屋的基业传给了自己的大女婿市川三升。

没想到一时间市川门下几乎全部反对,但三升也不简单,和自己连襟市川新之助一起,两个女婿承担起挑梁宗家的大任。

多年之后虽经各分家认可,但可惜的是,三升也没儿子。

于是便有了七世幸四郎把长子过继宗家的事情。

这便是十一世团十郎。

十一世团十郎袭名后,追赠养父市川三升为十世团十郎。

自此,宗家香火不绝。

高丽屋则传给了七世幸四郎的次子,也就是后来的初世松本白鹦。

自此高丽屋有了自己的舞踊流派,松本流。

初世白鹦的舞踊名为锦升,自然也就成为了松本流家元的名迹。

“我就是当世家元,松本锦升。”

老染闭上眼睛,晃了晃脑袋微微自得,用手指了指自己。

二白鹦咳嗽一声。

老染立做恭敬,说道:“当然,老爷子是宗家。”

于是,我正式开始学习。

日本舞踊不同之处在于,入门门槛低,谁都可以学。

但学出门道,极难。

亚洲的艺术由来如此。

看似平常无奇的动作,却不是随随便便的比划,一招一式之间,所要表达的情感与故事,千变万化。

更何况舞踊历史悠久,流派众多。历代家元又各有发挥,还有诸如海老反之类的高难度动作,想要学有小成,简直不易。

老染并没有太着急,先从打基础开始。

三天之后,老染发现老狐狸果然没有骗他。

因为我学起来简直太快了!

艺术往往如此。

爱迪生说:一个人需要九十九分的努力和一分天赋。

天赋不需多,一分就足够。

要知道所有学艺术的,都需要天赋。

比如学音乐的,不管是声乐还是器乐,首要一关是耳音。所谓视唱练耳,耳音不准,练什么都白搭。

耳音准了之后,练声乐的要看嗓音条件,是适合女高音,次女高音还是女低音。

练器乐的则要看手音了,手长胳膊长,天然的方便。

当然小短手也不是不能练,但所下苦功自然就要比别人更多了。

跳舞一样。

虽说古今日外,舞蹈的风格与理念,发力与舞姿都不甚相同,但基本要求都一致。

身体协调。

协调性越好,跳出来就越舒服,越好看。

尤其是亚洲舞蹈。

日本舞踊更甚。

二白鹦说,松子的协调性,百年不出一个,当真是不世出的人才!

三天过后,二白鹦决定,让老染直接教我整出剧目。

歌舞伎虽然都是男性出演,但演员从小要从女形练起。

一来舞台上的女形需要漂亮好看,自然年轻男子更胜任一些。

二来身为男子连女子都可以演了,那还有什么样的性格人物不能演呢?

所以便是最伟大的立役演员,也要具备女形的扎实底子。

于是什么《夕雾》啦、《京人形》啦、《镜狮子》啦,纷纷开始学习。

没过多久,老染开始教我立役的舞踊。

因为女形部分我都学完了。

《连狮子》、《三番叟》、《喜撰》也都在半年之内学完。

小染看着我,默默无语,显得很不高兴。

有时我跳得累了,小染便拿来毛巾和水,坐在我身边。

“松子姐姐,你比我跳的好呢。”

姐姐?我这岁数叫我阿姨都有富余!

“那小染君也要努力呀!”

小染直勾勾地看着我,突然笑道:“松子姐姐比我学得快,跳得好,小染可是会不高兴的。”

说完便走开了。

不高兴你还笑?小染你几个意思?

总而言之一句话,没到一年,老染已经教不了我了。

这可愁怀了老染,离着小染成年还有好几年,这可没有留住我的理由了。

小染附耳跟老染嘀咕了几句,老染不由得一拍大腿,连声称赞。

我问小染,你跟你爸说啥了?

小染又是一笑,两条浓眉一动,说道:“你知道泽泻屋么?”

正赶年下,小染带着我,去到泽泻屋。

泽泻屋好生气派,一进屋正中悬挂一幅巨型人物肖像油画。

画像前,背手站立一少年。

“团子!”

小染高兴地跑过去打招呼。

两人比肩而站,我不由得感慨。

现在这帮小孩都是吃增高剂长大的么?才十五六岁就都这么高?

还演什么歌舞伎,打篮球好不好?

团子转身跟小染客套几句,回头一见我,先是一愣,便不说话了。

也许是害羞吧。

小染又跑回来,拉着我的手走过去跟团子打招呼。

“这是松子小姐。”

团子瞬间一脸严肃,低声沉沉地问道:“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小染未婚妻?”

哎,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八卦往往传得比什么都快。

我心说小染君,你还不赶快澄清一下。

我侧眼一看,小染羞涩地咬咬嘴唇,面带绯红。

小染你脸红个什么劲啊!

我连忙岔开话题。

“这画像是画的叶卡捷琳娜大帝吧?”

“这是我叔叔的剧照。”

“你姑姑?”

“是叔叔!”

小染冲我连使眼色,我赶忙闭嘴。

我忘了,“猿姬姑姑”,是老染和小染背后嚼舌根的称呼。

凡是高丽屋和泽泻屋合作,除了特殊剧目,猿之助一律女形。

这就是四世猿之助《月光露針路日本》的剧照。

小染打岔说道:“这戏里还有我呢!”

正说着,突然进来一个男人。

“父亲。”

原来是团子的爸爸。

我想着自己这岁数,还是平辈称呼才好,于是赶忙上前打招呼:“大哥过年好!”

咣叽!团子爸爸晕倒了。

什么情况?!

团子赶过去扶起父亲,一脸黑线的看着我。

那脸黑线,都可以煮荞麦面了。

小染赶忙凑到我身边,低声耳语:“记住了,过年好、大哥大嫂、爷、儿、你是我的、我是你的、这几个词在泽泻屋都是禁忌之语。”

我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这家人毛病真多!早知道不来了!

我一低头,妈呀!虫子!

我下意识一脚踩死。

咣叽!团子爸爸又晕倒了。

到底什么情况?!

原来团子爸爸是来找这只虫子的,可惜啊!它已经死在我脚下。

我正在不知所措,突然听见里屋书房传来一声:“踩得好!”

团子爸爸这才止住了哭声。

小染、团子、团子爸,都不敢出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只听得那声音继续:“进来吧。”

团子走到我身边,说道:“走吧,跟我去见我姑姑……不是,我叔叔。”

偌大的书屋,四壁高大的书架上,全是……猿之助的女形写真海报。

还都是巨幅的。

这人得多自恋啊!

而且也不像啊!画里的人多瘦,眼前的人多圆……猿之助啊!

团子像是一眼看穿我的心思,一直死死瞪着我。

我只好急忙收心,不敢继续乱想。

“小染啊,听说你的未婚妻,学习舞踊那真是神速啊!”

“是的,但我家学有限,况且她又是我的未婚妻,不好总在自家学习,特意送到您的门下,想学习泽泻屋的艺术,拜托您了!”

小染言辞恳切。

但没说实话。

因为在家的时候,说好了,我只想学《黑塚》。

“那好,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我就教她了。”

猿之助闭上眼睛,慢慢说道。

“我泽泻屋有四门家芸,我挑一门就够你学上几年的。”

“还请猿之助先生指点。”

“我教你泽泻十种,可好?”

“可有《黑塚》?”

猿之助一摇头,“泽泻十种乃是《浮世風呂》、《武悪》、《釣狐》、《夕顔棚》、《三人片輪》、《連獅子》、《檜垣》、《二人知盛》、《すみだ川》、《猪八戒》,没有《黑塚》。”

“那我不学。”

我一说不学,猿之助二目微睁,射出两道寒光。

我也睁着眼看着他。

他们没事老爱睁眼瞪人,我都会了。

猿之助又闭上眼,继续说道:“嫌少是吧?那我教你猿之助十八番吧?”

“何为猿之助十八番?”

“市川宗家成田屋,有家芸歌舞伎十八番和新十八番,我们泽泻屋虽是分家,却也有自己的十八番。”

“可有《黑塚》?”

“没有,猿之助十八番乃是《金門五山桐》、《義経千本櫻忠信編》、《金幣猿島郡》、《加賀見山再岩藤》、《南総里見八犬伝》、《小笠原諸礼忠孝》、《雙生隅田川》、《君臣船浪宇和島》、《慙紅葉汗顔見勢》、《二十四時忠臣蔵》、《出世太閤記》、《獨道五十三驛》、《天竺徳兵衛新噺》、《當世流小栗判官》、《御贔屓繋馬》、《菊宴月白浪》、《ヤマトタケル》、《重重人重小町櫻》《太平記忠臣講釈》、《四天王楓江戸粧》。”

我转回身问团子:“你叔叔不识数啊?这是二十出戏!”

团子也不看我,说道:“最后两出是我祖父替换后的剧目。”

猿之助高高在上,说道:“所以二十减二,还是十八!哈哈哈!”

额……好吧,我还是不学!

猿之助睁开双眼,哼了一声。

“果然识货!知道我伯父一生心血乃是猿之助四十八撰!可莫说是你,就是我,这四十八出也还没学全呢!”

“那可有《黑塚》?”

“这四十八撰,除了前面说过的二十出戏里的十八番,还有《四谷怪談忠臣蔵》、《競伊勢物語》、《太平記忠臣講釈》、《傾城反魂香》、《新舞台水昇鯉滝》、《奥州安達原二三段目》、《義経千本桜》、《黒手組曲輪達引》、《敵討天下茶屋聚》、《於染久松色読販》、《摂州合邦辻》、《国性爺合戦》、《橋弁慶》、《奴道成寺》、《望月》、《景事杉酒屋》、《太閤三番叟》、《流星》、《鬼揃紅葉狩》、《大江山酒呑童子》、《日本振袖始》、《華果西遊記》、《ヤマトタケ》、《リュウオー龍王》、《グリ小栗判官》、《八犬伝南総里見八犬伝》、《カグヤ新竹取物語》、《クニヌシ》、《新三国志1》、《新三国志2孔明篇》、《新三国志3完結編》、《新水滸伝》这三十出戏。”

“怎么又多了两出?”

团子答道:“那三本新三国志算一出。”

猿之助:“三十二减二等于三十,二十减二等于十八,所以十八加三十,等于四十八……”

“你就说有没有《黑塚》吧?”

小染掰着手指说道:“我挨个算了算,没有。”

“不学!”

“你这不学那不学,你要学什么啊?”猿之助不耐烦地问道。

“我也说半天了,我要学《黑塚》,你没听见啊!”

“原来你是要学猿翁十种啊!猿翁十种有《悪太郎》《黒塚》《高野物狂》《小鍛冶》《独楽》《二人三番叟》《蚤取男》《花見奴》《酔奴》《吉野山》,倒是有《黑塚》。”

我看出来了,猿之助这就是找机会报剧名来着。

于是我为了防止他又从头说一遍,深施一礼,说道:“我想跟您学《黑塚》,拜托您了。”

猿之助嘿嘿两声,“不教!”

不教你废半天话干嘛!

“猿翁十种乃我泽泻屋立户根本,乃是不传之秘。《黑塚》这戏别说是外人,就是我们泽泻屋本门的人,也不是谁都能学,谁都能演的。非历代猿之助本尊不能演,我父亲都只能在里面演配角,就算到了我这代,在我袭名之前,也只有右团次当年演了几回,那也是另有原因的。”

我犹疑地看向团子,团子冲我点点头。

看起来是学不成了。

小染见我有些失望,连忙捏捏我的手,表示安慰。

真是个好孩子啊!

团子好像看见了,突然大声冲着猿之助喊道:“请叔叔教我《黑塚》吧!”

猿之助、我、小染,都是一愣。

猿之助慢慢浮现笑容,说道:“不错不错!五世团子有几分五世猿之助的样子了。”

团子偷偷侧过脸来,冲我一笑。

这是我进屋以来,第一次见他笑。

居然,也很好看。

猿之助继续说道:“你父亲就知道成天摆弄那些虫子,我教他他也不愿学,还是你这孩子有出息。你既然愿意学,今晚三更,就要后院来吧。你们走吧,我累了。”

说了那么多剧名能不累么?

团子送我们出来,看了一眼还在抽泣的爸爸,悄悄贴近我身边,低声说道。

“三更悄悄藏在后院,看我稽古,你一个人,不能带小染。”

团子是为了我才提出来学的!

我感激地冲团子点点头,说道:“谢谢。”

团子又是一笑,然后去照顾他的父亲。

小染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问我:“刚才团子跟你说什么了?”

我把团子的话原原本本告诉小染。

小染半天没说话,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也没办法了,各屋的规矩如此。只不过……”小染又看着我,两只眼睛水汪汪的眨着,“别忘了你是高丽屋的人,别跟团子走的太近了。”

我奇怪地看着小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你俩不是发小么?”

小染气鼓鼓地想说什么,又咽回去,半天才吐出来一句:“他比我大一岁!”

大一岁又怎么了?

小孩子的心,真难猜!

入夜,三更时分,一弯弦月,挂在天空。

团子家后院,种着一片芒草。

宛如第二幕的舞台。

猿之助站在月下,团子站在一旁。

“黑塚这戏,跟别的戏不同。比如《茨木》,都是演鬼女老妇,扮相也差不多。可茨木重点在于老妇的老字上,讲究脚步蹒跚,同时要时不时现出鬼象。”

猿之助说完便示范了一小段。

《茨木》我早学完了,经猿之助一说,便更精深了几分。

我藏在最边上的芒草丛中,目不转睛看着。

“再说《黑塚》,黑塚演的安达原鬼女,也是老妇,重点却在妇字上。月下独舞,要显出老妇的妇人之美,鬼女之魅,明白么?”

团子摇摇头。

“当年你爷爷的爷爷,也就是我的太爷爷,初代猿翁游历各国,特意将西洋足尖舞的技巧融进其中,就是为了展现身为鬼女的脚步轻盈。跟我着我学。”

猿之助开始示范,团子也跟着跳起来。

我则盯着猿之助的一动一舞。

猿之助跳的要比团子的爷爷慢一些,但动作能看得更清楚。

弦月之下,老妇从一片芒草原中穿过。

卸下薪柴,掸掸身上蹭到的芒草。

歇歇脚,看着月光泻下,洒在身上。

虽是老妇,依旧爱美。实为鬼女,故而脚步轻盈。

感受夜晚之凄静,吸收着月光之精华,老妇的舞姿虽然轻缓,却有一股劲力,藏在其中。

我在一旁看着,却真是痴了。

耳畔仿佛也响起了筝和尺八的声音,此时此刻,仿佛穿透了一切的时间与空间。

透过猿之助和团子,我好像看见了初世猿翁在教还是团子时代的二世猿翁。

不!再看过去,透过了猿之助和团子,透过了初世和二世。

我还看见了一个影子。

莫非真是安达原鬼女?

那个影子好像有着一头灰白长发,束在身后。

足尖踮着,双手扬着,眉眼笑着。

说不透的阴森凄惨之中透着无法言喻的美感。

就像中了咒语,我也跟着跳了起来,手舞足蹈。

“瞧瞧人家,偷学的都比你这站在我身边的学得快。”

猿之助早就停住舞姿,看着在芒草丛中舞蹈的我。

我一时尴尬无比。

没想到团子却咧着嘴,笑得无比开心。

“我叔叔早就知道你藏在那!”

猿之助会心一笑。

我这才体会到猿姬姑姑的美丽。

可惜就是太胖了。

当然这话,我没敢说。

“我说过,《黑塚》乃我泽泻屋不传之秘,非至亲不能学,非猿之助亲传弟子不能演。我今天教的是团子,至于你偷看去多少,能学会多少,就看你本人的能耐与造化了。”

我连忙点点头。

“不过你被我发现了,所以今天我就只能教给团子中间这点了。哪怕真被你偷学了去,也不是全本的《黑塚》,我倒也不算违背泽泻屋的规矩。”

原来猿之助这是特意教我第二幕,芒原这场。

这场乃是重中之重,也是我最想学的。

我知道一定是团子央求的!因为只有他知道,我只想学这场。

我对着团子,开心地笑着。

团子也笑着回应我,又冲我努努嘴,示意我已然走开的猿之助。

非至亲不能学,非猿之助亲传弟子不能演!

我才明白这话的意思!连忙转身冲着猿之助磕头:“师父!”

猿之助站住身形,并未回身,只是侧过脸来,嘴角上扬,说道。

“日后你若有机会演《黑塚》,跳起来那一刻,才是我猿之助的弟子。”

我连忙起身,点头致谢。

猿之助飘然离去。

团子走向前,凑到我身边。

“我叔父的话,你可明白?”

“就是说我日后跳《黑塚》的时候便算作他的亲传,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是后半句,还有前半句呢?”

后半句?非猿之助亲传弟子不能演。

前半句……非至亲不能学?

我已然学了,学了半出……那算是泽泻屋的半个至亲?

“难道你叔叔要认我做干妹妹?”

我的话,好像把团子气乐了。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团子,你几个意思?

“我是真不明白啊!还有,我才学了半出,日后也演不了啊!”

“半出正好啊!你演前半出,我演后半出,咱们来个《二人黑塚》!好不好?”

“好呀!”我回答道。

好个屁!

后来我才明白“非至亲不能学”什么意思。

还有“他比我大一岁”什么意思。

两个小屁孩,人小鬼大!

自此,高丽屋、泽泻屋,与我纠缠一生。

我身兼两屋传家家芸,故而日后开门立派,屋号定为高泽屋。

这且是后话,因为摆在我面前的,马上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全日本舞踊大会就要召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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