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厅厚重的门在冬身后无声合拢。
走廊是纯白的,光从顶上漫下来,落在脚边,影子被拉长,又被柔软墙面吞没。冬放慢呼吸,把那股冲出去找女儿的冲动硬生生压回胸腔。
不能急。
在这里,急躁只会变成别人手里的工具。
他一边走,一边看。
这里不像传统办公室,更像一座展示未来的展厅:弧形玻璃幕墙把整片天空收进室内,悬挂绿植顺着花台垂下,空气里混着植物清气和咖啡香。穿着白色工装的人从他身边自然走过,说笑、讨论,节奏轻快,像在另一种重力下生活。
一个年轻人闭眼躺在豆袋上休息,头顶悬浮着棱形晶体,自动整理滚动的数据。冬看了一眼,又想起自己那一层层压抑的办公室、固定工位、月底报表;那里的秩序具体而沉重,这里的秩序光亮而柔软。
“要试试我们的手冲吗?”旁边有人问。
他顺势点头,接过纸杯,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他需要一点时间,也需要给对方一个“我们在妥善照顾你”的机会——看他们想把他引到哪一步。
阳光穿过弧形玻璃,在桌面留下一块温暖光斑。他抿了一口咖啡,苦味顺着喉咙落下,心里短暂地静了一瞬。
“是来参观的?”一个男人在对面坐下,胸牌写着“林工”,笑容自然。
“接女儿。”冬说。
“她在哪个组?我帮你问问。”林工道。
“还在读高中。”
林工愣了下,笑起来:“那和我女儿差不多大。她跟着舞团跑场,说那是她喜欢的,我也就随她去了。”
冬握杯的手微微一紧。
“真好。”他轻声说。
“没什么。”林工耸耸肩,“她找到喜欢的,我有能力不拦她,仅此而已。”
远处有人喊他,林工起身,举杯示意:“祝你们顺利。”
人走了,话留下。
——有能力不拦她。
冬盯着杯中晃动的光影,心里忽然有点沉。
“冬先生。”
熟悉的女助理站在桌边,笑容职业:“让您久等了,现在带您去见冬小姐。”
冬立刻起身:“直接带我去。”
“是,这边请。”
几条清冷的连廊之后,他们在一扇与墙壁几乎融为一体的浅色门前停下。助理刷卡,却开了旁边一扇门。
“冬先生,您可以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她说。
冬眉头一皱:“我女儿呢?”
“请别误会。”她的语气温和,“只是让柚子小姐整理一下情绪和仪容。女孩子总不希望在父亲面前太匆忙。只要几分钟,她准备好,我马上请她过来。”
话说得无懈可击,还顺带把他的急切包装成“体贴”。
冬盯着她几秒,压下那点不安,走进房间。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休息室布置得温暖讲究,他无心多看。时间像被刻意拉长,每一秒都显得过于清楚。
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外,随后是敲门。
“请进。”
门打开,冬柚子站在门口。
她换下了校服,穿着米白色家居服,头发梳好,整个人干净、安静,比平时更“规整”了一点,也更陌生了一点,像被人事先摆放好的陈列品。
“老爸。”她轻轻叫。
房间只剩两个人。冬上前一步,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走吧,回家。”
柚子没有动。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指尖在衣袖上反复揪着布料,指节发白。那是她小时候紧张时才有的动作。
“回去之后呢?”她忽然问。
冬一愣:“什么?”
“明天继续去学校,听不懂的课,写我自己都不信的志愿?”她扯了扯嘴角,像在笑,又像在自嘲,“大家都以为我选理科是因为我擅长。不是。我只是听说,那样比较好找工作。”
这句话像钝器落在他心口。
“我说我不喜欢背书,不喜欢画画,说艺术没前途……是假的。”她吸一口气,“上次月考,我在草稿纸上画了一堆东西,交卷前全撕了,不敢给任何人看到。我甚至不敢跟最好的朋友说,我其实还是很喜欢画画。”
冬指尖微微发麻。
“我一直在演一个‘懂事的女儿’。”柚子低声说,“因为我以为那样你会放心。”
冬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一句准备好的话都说不出口。
“可是这里的人问我的是:你喜欢什么。”她抬头看向他,眼里都是水光,却很清醒,“不是:你应该选什么。”
冬顺着她的目光朝窗外望去——那边是索拉塔,是这座城市的心脏。他突然明白,她不是被那栋塔迷住,而是被“可以选择”的可能吸引。
她深吸气,把那句压了很久的话推出来:
“爸爸,你……能不能允许我,留在这里?”
这句话落下,房间一下安静。
冬看着她。
这个一直顺着他期待活的小孩,第一次站在他对面,带着害怕,又真切地要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他忽然意识到,只要自己本能地回一句“别闹了,回家”,她刚鼓起的那点勇气就会碎掉。
喉咙发紧,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去,把她抱进怀里。
柚子的肩膀在他怀里轻轻颤着,他把手收紧一点。那不是一个轻易说出口的“同意”,却也不是拒绝,而是第一次,认真地承接她抛过来的那部分自己。
——不管之后怎么选,这一次,他不会转身走开。
?
夜里八点,城市灯光绚烂,餐馆香味顺着街飘出,车流不息。
冬一个人走在路边,像和这座城市隔着一层很薄的玻璃。
一辆熟悉款式的黑车缓缓停在身旁。是白天那位助理,她微笑着:“冬先生,琊先生出于安全考虑,安排我送您回去。”
冬抬头看了一眼夜色中亮得刺眼的索拉塔,又看向她,点头。
他没有拒绝。
车门关上的一刻,城市的光与声都被隔绝在外。冬靠在座椅上,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今天之前,他以为自己给的是“最稳妥的路”。
而现在,他开始意识到——女儿问的那个“能不能”的答案,已经在他的怀抱里,松动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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