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的最后一场雪在三天前落下。
那之后,天色一点一点变亮。
道路两侧的冰层被风划出裂缝,
水从缝隙里渗出,蜿蜒着流进排水沟。
空气里带着泥土与旧叶子的味道,
像一场迟来的呼吸。
实验楼外的银杏树冒出了浅浅的绿芽,
风从楼檐掠过,滴水声断断续续,
混着远处的广播与车流,
让整座城市都显得不再那么“稳定”。
悠站在窗边,
看着那滴水沿着玻璃一路滑下,
在阳光里折出一条细小的光痕。
他忽然意识到——
季节换了。
但实验室的温度始终不变,
那冷意像一层恒定的程序,
将他与外面的世界隔绝。
他推开实验室的门。
空气里仍是熟悉的味道——
咖啡、酒精,还有一点茶香。
柚子已经在了。
她靠在控制台前,查找着各类文献。
这是悠给她安排的圣杯文字破译工作
屏幕的冷光映在她的侧脸上,
那种专注的神情,让人一时分不清是在做实验,还是在祈祷。
悠没有出声。
他只是看着她,直到她察觉,抬起头。
“早。”
“早。”她也回了一句,
语气平平,却像在重复某种已经养成的仪式。
两个月过去,他们的对话依然简短。
彼此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既不冷漠,也不亲近。
主控台旁坐着其他研究员,
正忙着监测圣杯的能量响应。
他们负责维持系统运行、参数采集与同步算法。
屏幕上不断闪烁着能量曲线与反馈模型。
悠环视一圈,只点了点头。
他不多说话,
一切都在秩序之中。
---
柚子抬起头,盯着监控屏上的无异常波形。
“已经两个月了,还是没有明显进展。真的没问题吗?”
“越是着急,真相只会离我们越远。”悠回答。
“哦——就像人与人越是追逐,反而越会远离?”
她笑了一下,语气轻轻的。
悠停顿了一秒,
目光从数据表转向她。
“你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提到它是‘时间的容器’。”他引述道,“这个结论,有更具体的支撑么?”
“是的,”柚子答,“铭文中反复出现‘Tí?’这个词——意为‘流逝’。”
柚子将屏幕转向他,上面显示着圣杯内壁的高精度扫描图,
她在图上标注了几处关键字符。
“目前最接近的参考,是丹麦发现的一处八世纪石刻,
上面有‘逆流之舟’的图案,旁边的符文释义为‘承载已逝之水’。”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这行,大致可以译作——‘它收集的,不是水。’”
悠看着屏幕,“那是什么?”
“我认为,它所谓的‘泉水’,可能是‘时间’的象征。
它在被注入的那一刻,就已经不是水了。”
悠的目光停留在那段文字上。
屏幕的反光映在他眼底。
“也就是说,”他缓缓开口,
“它盛放的,不是时间的‘结果’,
而是时间本身。
它不是容器,而是……一段被圈定的时间域。”
柚子抬起头:“被圈定的时间?”
悠指向屏幕下方的另一行残句:
> ‘Hann hvílir ekki í vatni, heldur í endurtekningunni.’
> (它不安息于水中,而安息于重复之中。)
“如果时间可以被重复,”他轻声说,
“那就说明它在这里被捕获了。
这不是承载,而是——囚禁。”
柚子没有回答。
只是看着那一行文字,就让她手指微微收紧。
或许是“囚禁”的概念,让她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
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沉默地将屏幕转回,重新整理数据。
空气又恢复安静。
悠看着其他研究成员递交来的资料。
一如既往——稳定、重复。
他低声喃喃:
「一个意识体,会甘心做一个盛水的杯子吗……」
“请喝茶。”
思绪被打断。
柚子递来一杯热茶,动作干净利落。
她的语气平稳,递茶时还浅浅鞠了一躬。
悠愣了下,接过茶。
热气模糊了眼镜的边缘。
他低头,看见杯中自己的倒影——
疲倦、克制,仿佛也被那杯水盛在里面。
“谢谢。”
柚子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前。
悠目送她离开。
起初,他只是以为她是个太讲礼节的人,
或许是性格使然。
直到后来他注意到——
她和别人并不是这样。
与其他研究员说话时,她笑得轻松,
语气自然,甚至偶尔带点玩笑的口气;
而面对他时,她总是正襟危坐,
话语精确到每一个词都不越界。
——就像是在面对一个随时可能打断她思路的上级。
这让他有些不自在。
他想起那场雪夜里的初次相遇,
那时她的声音带着风的轻意,
轻快、自然,
和现在判若两人。
他抿了一口茶,
热气在喉间化开,却没能带走那股冷意。
休息时间,悠走到主控台旁。
团队成员之一——沈,正忙着校准监测仪。
“沈,”悠低声问,
“你觉得我……是不是让人不好相处?”
沈愣了愣,随即笑了笑。
“您?嗯……的确挺严肃的。
但那是工作状态吧?
其实您眼神里的‘温柔’挺明显的。”
悠微微皱眉:“温柔?”
“是啊。
有时候您看报告的表情就能看出来。
明明发现我们哪里错了,
却不直接指出来,
而是提示‘再想想那部分变量’,
让我们自己去找答案。”
沈顿了顿,笑意更深。
“不过,柚子小姐好像挺怕您。
您看她一眼,她就会挺直背。”
悠沉默片刻。
“怕我?”
沈耸耸肩。
“要真想让她放松点,
也许可以……别太完美。
开个玩笑,出个小错,
或者——制造点小矛盾。”
悠抬眼看他。
“故意制造矛盾?”
沈摊手。
“人和人之间,不打不相识嘛。”
悠没回答。
只是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
热气再次升起,
他目光越过茶面,
落在柚子那张被屏幕光映亮的侧脸上。
她正专注地核对符号,
发丝垂在脸侧,
光线划过那根细线,
映照出她的轮廓。
悠的手指在杯壁上轻轻敲了两下。
“也许……可以试一试。”
声音落下,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那并不是一句工作层面的结论,
而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实验室里,空气一如既往地干净。
光线从高处的冷色灯散开,
落在每一张桌面上,都有着同样的精确。
空气里传来一声短促的“咳——”,
打破了实验室的静默。
几位研究员下意识抬头。
灯光反射在护目镜上,闪出几道冷光。
没人说话。
只有那声“咳”在空气里扩散,
像一处被打断的信号。
“那本词典。”
悠开口,语气有些生硬。
他用目光指着。
柚子桌面那本厚重的符号学词典,
被她规整地压在文件堆下,
封皮边缘有些磨损,
纸页略微卷起,像常年翻阅的痕迹。
柚子立刻抬起头。
她的动作干净、克制,
像是听见了上级的指令。
悠清了清嗓子,补了一句:
“……看起来挺沉的。
你每天带着它,是在……练臂力吗?”
短暂的安静。
仪器的嗡鸣声在背景里延伸,
一条几乎平直的波形。
柚子愣了两秒。
她的眼神微微收紧,
语气冷静:
“悠博士,虽然电子版检索方便,
但纸质版的排版与附录
在比对某些模糊字形时更有参考价值。
如果您认为这影响到工作环境,
我可以立即更换。”
她语速不快,字字分明。
悠怔在那儿。
嘴唇微微张着,
像是准备说点什么——
可没有声音。
他好像突然意识到,
所有灯光都在等他。
“……不,很好。”
他终于挤出几个字,
甚至忘了自己该用什么表情。
他移开目光,假装看数据,
语气重新平稳下来:
“保持你的方式即可。”
几位研究员对视一眼,
又重新低下头。
空气回到最初的节奏,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悠的余光落在柚子那边。
她正低头,重新整理桌面。
动作精确到几乎机械——
笔一根根对齐,
文件叠得像标本。
那一刻,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像一个不该出现在现场的观察者。
他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
轻轻抿了一口。
苦味被稀释,
只剩下淡淡的温度。
——
夜里。
研究所的走廊空空荡荡,
灯光从地面一路铺到尽头。
悠走得很慢。
走廊两侧的玻璃映出他微微弯下的背影,
像是被复制出的两个人。
他停在自动贩卖机前,
投下硬币。
叮的一声——一罐咖啡滚落下来。
他打开拉环,
那声轻响在空荡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悠抿了一口。
温度恰好。
他盯着那一罐咖啡,
忽然笑了下——
笑意淡得几乎看不出来。
“看来……我确实不擅长这个。”
那句自言自语,
被走廊尽头的回声吞没。
他抬头。
夜色隔着玻璃落在他的眼里,
一点一点,
融进了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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