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供个人留存。不进入任何正式档案。】
【记录时间:事故发生后第十五年。】
如果那天我能早一点到场,如果我对那几道脉冲多看一眼,如果我没有坚持那条完美得近乎残酷的隔离线——我很清楚,这些句子对任何“事后分析”没有意义。
可如果不把它们写出来,我恐怕永远承认不了:那场事故,本可以不发生。
事故那天的正式记录你们都熟:
「核心区防护正常」「供能稳定」「监测无外部入侵」「异常在秒级内被控制」。
每一条都干净,每一页都像在替我辩护。
——那是你们写的。
这一份,是我的。
第一声警报比平时更尖一点。
波形在完全不合逻辑的时点跃过安全阈。有人喊“核心区异常”。钥匙撞桌,椅脚刮地,报数声叠在一起——我的动作反而更快:切外部供能,锁外围通道,核对屏障状态,同步医师组——手册里的顺序我一条没漏。
我用主控授权解开两道门,胸卡 指纹,虹膜一闪,跨过黄线。
最后一道门推开时,她倒在圣杯旁。
时间的刻度乱了。
杯体表面浮着一层极薄的冷光,她侧身躺在光的边缘,手指隔着最后一厘米停住。监护仪给出完美得近乎讽刺的结果:呼吸、心跳、血氧均在范围内;只有意识反应空白。
我喊她的名字。第二声时喉咙已经发紧。
“拉走她!”
担架、防护、脱离半径——所有动作都在手册上。只有一件不在:在那几秒里,我听见别的声音。
不是她。
是它。
很浅,像从极远处穿过厚水:
【你迟到了。】
如果我当场宣布“圣杯具备语言输出,申请全停”,很多事会不同。
但当时我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那只杯。光收回去,像什么也没发生。
医师组很快给出初步医嘱:生命体征稳定,建议隔离观察,避免再次接触刺激,循序评估意识反应,准备转入监护区。
——我按家属沟通流程,陪同冬先生回家,取可安抚物与生活线索,补全她的日常档案。
门一开,空气里是她常用的洗衣液味。
桌上压着资料和乱贴的贴纸,椅背那件白外套还在,墙上钉着几张画——浅灰色的小猫从纸上抬眼看人。我知道她的绩效、简历、参数;我不知道这只猫的耳尖为什么画得更深,也不知道她夜里习惯把椅子留在这个角度。
我站到窗边。
那支花还在,被剪过、换了水,朝着光。玻璃杯底压着一张便笺,最上面四个字很熟:
【For 柚子
——来自亲爱的悠】
我愣了一下,因为我记得——我没有署名。
便笺下半截多了一行更圆、更轻的笔画,
不是我的字。她替我把没说出口的那部分补上了。
我那时才发现自己握杯口的手在发抖。指尖发麻,像有一条迟到很久的电流从腕内窜过。喉咙里卡着一块硬的东西,既不是话,也不是气,只是让我没办法把“对不起”顺畅地推出去。
“悠博士。”冬先生的声音很稳,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那张便笺,“这孩子,老是这样。”
我点头,却接不出话。
他把花往里推了半寸:“她还在那儿。只要还在,就有办法。”
我对他鞠了一躬,只能说出最标准的一句:“对不起。我会想尽办法,把她带回来。”
他拍了拍我的手背,那一下不重,却把颤意按住了:“我相信你。”
我把便笺重新压回杯底,让那一行被她补上的字露出半截。
那是她给我的签名,也是我欠下的签名。——那一刻,我记得自己的心跳很吵。
后来,调查给出的统一说法是:“未知能级扰动导致的意识损伤”。
流程合规,参数可解释,项目建议继续。
签字一行行写着:无异常。
只有我知道,那天在核心区里,有第二个声音。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圣杯都很安静。别人说“控制有效”。我知道那不是安全,那只是它吃饱了。第一次,我对它有了非常不专业的情绪:愤怒。
【你恨我吗。】它问过一次。
“恨。”我说,“如果‘恨’对你有意义。”
【不是我。】它平静地说,【是她自己往这里走。】
我几乎想摔碎它。但我没有。
因为在巨大的噪声与演算夹缝里,我偶尔会听见第二种更微弱的波纹——不像它,更像她:极短的情绪残响,犹疑、坚持、试图抓住什么。像有人在极深的水后,用力敲了一下玻璃,又立刻被暗流拉走。
如果那是幻觉,那是我一个人的病。
如果那是真的,她就没有完全消失。
在两种可能之间,我选择后者。于是我留下来。
圣杯的结构被一点点推开。公开说法你们都知道:稳定态保持器,高密度计算与存储,新的量子信息平台。
只有我的草稿本写着完整的一句:
【圣杯具有在严格边界内,对有限区段时间状态进行局部回溯的可能。】
若此功能成立,被它“记录”的意识或许可在接口处拉回既定节点;一个已发生的瞬间,可以被局部改写。
如果当年我不只是把它当“危险物”,而是当“可能的门”,是不是就不用等到现在?
虚拟语气很残忍,它永远指向一条不存在的更好时间线。可正是这些“本来可以”,让我把每一条方程写到极致,把每一次实验做到近乎偏执。只要有一条路径成立,只要“回溯”不只是优美推导,而是可执行过程——
我就还有资格对冬先生那句承诺负责。
还有资格回到冬柚子躺在地上的那个瞬间,做出不同的选择。
圣杯在封闭系统中完成了局部回溯实验:时间短、对象小,但确实把一个“已发生”改写成了“未发生”。
对外,这是科研进展的一小步。对我,这是审判书上忽然多出的“可上诉”。
如果代价是我的时间,我的身体,我剩下的生命,那是极公平的交换。
柚子,如果这一切真的可以被改写——
我会走过去,把你拉回来。
哪怕,站过去的人变成我。
这一切马上会变为可能。因为今天——
(光标在“今天”后停住)
有人敲门:“悠博士,时间差不多了。媒体已经就位,委员会那边也到了。”
我按下保存,把文件拖进加密夹,确认,关机。
走廊灯光很亮,年轻研究员在门口等我。我们往控制区走,墙上挂着奖章与合影、标准文本与我的名字。
转角处,我随口问:“你听说过冬柚子吗?”
他愣了一下,摇头:“最近的名单里没有这个人。”
“没关系。”我说。
控制室门推开,内侧一片银白。圣杯安静立在透明防护舱中,表面反光与当年几乎没有区别。外面的人在就位,监督委员会、记录员、医师组、技术人员,都带着庄重的兴奋。
“悠博士,”总负责人握住我的手,“谢谢你的勇气。”
“这是我的责任。”我说。标准答案落地,毫无停顿。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一步不是“带领人类向前”,而是试图回到很多年前,在那道黄线与玻璃隔开的清晨,伸手抓住一个女孩袖口的动作。
有那么一瞬间,那道熟悉的声音在意识深处轻轻响起:
【准备好了吗。】
我第一次不绕任何理论,也不找任何术语。我给出了清晰得近乎固执的答案:
——我要带她回家。
光纹极轻地一闪。外面的人只当设备自检通过,控制台开始规整的倒计时。
十。九。八——
我站到回溯舱前,抬手按下确认键。
镜头里,我的神情冷静、坚定,符合“第一位志愿者”的一切要求。闭眼的一刻,“再见了诸位”。
光线合拢。流程启动。
圣杯开始运转。
世界把这一天记作一次跨越。
而我,把它记作一条路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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