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皆大欢喜

吕吾医生的眼神瞬间冻结,那份被窥破秘密的惊怒在他眼底凝成寒冰。

他向前逼近一步,白大褂的下摆划过积灰的地面,声音压得极低:

“私闯禁地,威胁主治……阮侭昀,你是觉得‘野狗笼’的滋味太淡了,想回去重温一下,还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阮侭昀钉满钉子的手和怀里的血笼,

“……觉得自己能带着‘那个东西’爬出来第二次?”

阮侭昀阴沉着脸地承受着这份压迫。

他甚至没看吕吾,只是慢吞吞地,用那只被血染红的手,从病号服口袋里,掏出一支外壳磨损严重、笔尖甚至有些歪斜的廉价圆珠笔——是之前在护士站拿走的那一支。

他捏着笔,在吕吾眼前晃了晃,眼瞳才终于抬起,对上吕吾的脸,声音带着惯有的嘲讽:

“听到了不少。”

“吕医生,”

他顿了顿,嘴角又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种刻薄的恍然,“看来……这‘鬼地方’的规矩里,也包括把医生,也当‘传染病源’一样……防着?”

那支破笔在他指尖转了个生涩的圈。

他在赌。

赌吕吾不敢赌他真录了音,更赌吕吾不敢闹大引来“处理”。

吕吾此刻孤身出现,本身就是最大的心虚证明。

吕吾盯着那支圆珠笔,脸上紧绷的线条突然松弛,甚至发出一声带着浓浓讽刺的嗤笑:

“你以为我会信你?”

“漏洞百出。你那破玩意,”

他下巴朝阮侭昀手中的圆珠笔点了点,眼神像在看一个拙劣的笑话,

“连录音键都没有,更别说微型芯片……装模作样,也得学得像一点。”

阮侭昀脸上连一丝被揭穿的波动都没有。

他像是早就预料到,只是无趣地“切”了一声。

那“录音笔”被他随手揣回口袋。

仿佛刚才的试探只是个无聊的把戏。

然后,他另一只手,从保安服的内袋里,掏出了那张沾着血污和油腻的金属权限卡。

“咔哒。”

他屈指,用指甲在卡片边缘弹了一下,发出清晰的脆响。

吕吾眼底出现了第一道裂痕,他下意识地摸向白大褂口袋,那里似乎藏着什么,但最终手指只是无力地垂下。

刚才那点讽刺瞬间消散无踪,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

那张卡——档案室核心权限的“钥匙”。

这比一支假录音笔的威胁力,高了何止百倍!

有了这张卡,意味着能避开大部分监控,安全往返这个被遗忘的通讯死角。

这对一个迫切想和外界联系的吕吾来说,是致命的诱饵,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呵。”

阮侭昀将这微妙的反应尽收眼底,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捏着卡,在指间灵活地翻转把玩:

“做个交易?”

他抬眼看着吕吾,

“不然……”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

“……我惨的话,拖你垫个背,应该……够本?”

那张权限卡在他指尖反射着档案室幽绿的冷光,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吕吾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他死死盯着卡片,眼神剧烈闪烁,最后像是抽干了所有力气,肩膀颓然垮下,“你想做什么?”

阮侭昀扬了下眉梢,没再多说废话。

“一问一答,问完,卡归你。”

“……好。”

阮侭昀抬手用力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那里正被越来越响的呓语冲击着,像有无数小锤在敲打脑壳。

“深海默剧院,”他开门见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这里,什么关系?”

吕吾紧绷着脸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措辞:“……一个……巡回演出团。不定期出现,来源不明。”他语气异常谨慎,“……和息察园,没有官方记录上的直接联系。我只知道……它会来,然后……带走一些‘观众’。”

他回避了“观众”具体指什么。

阮侭昀精准捕捉到了那份迟疑背后的空白。

没有直接联系?

那水母票、猩红邀请函……难道这鬼地方还搞独立第三方?

“想离开这儿吗?”

阮侭昀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近乎嘲弄的探究,

吕吾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渴望、恐惧、挣扎……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麻木。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答案不言而喻。

“啧。”

阮侭昀发出一声不耐的轻嗤,

“好,换个问法。给我点情报,至少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他身体微微前倾,“哑石镇,息察园……这他妈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这次,吕吾沉默得更久。

档案室里只有血笼细微的吮吸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

“这问题,你该去问常医生。”

他看向档案室渗水的墙壁,眼神有些空洞,

“我来的时候,他就在了。院长建这里……说是为了隔离治疗外面的瘟疫,常医生是唯一念着旧情留下帮他的‘大人物’。”

“大人物”三个字,带着难以言喻的讽刺。

“死过人吗?”阮侭昀追问。

吕吾抬眼看他。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阮侭昀打断他可能的官方套话,“别拿‘瘟疫’糊弄鬼。”

“……有。”

吕吾深吸一口气,“很多。但不是死于瘟疫……而是死于这里的……‘规则’、‘工作’、还有……”他顿住,没说出那个词,“……从六年前开始,加速了。”

又是六年!?

阮侭昀的指尖在权限卡上无意识地敲了一下。

他看着吕吾疲惫而麻木的脸:

“吕医生……”

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困惑和尖锐。

“对着电话那头叫你爸爸的孩子,嘘寒问暖……”,

他下巴朝吕吾刚才打电话的方向点了点,

“……然后又在这里,亲手把‘不听话的病人’送进‘野狗笼’……”

他的目光扫过那台黑色电话机,“……后悔吗?”

吕吾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像被狠狠抽了一耳光,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攥紧了拳头。

他死死盯着阮侭昀,眼底翻涌着被戳破伪装的羞愤、痛苦和一丝……绝望的暴戾。

但最终,那份冰冷理智的“医生”面具又强行焊了回去,只剩下更深沉的麻木:

“后悔?”

吕吾像是被这个词烫了一下,站直身体,声音陡然拔高,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我不是圣人!也他妈不想当!在这鬼地方,能把自己份内的事做完,不变成疯子或者被拖去喂狗,就是最大的造化!”

“而且……”

吕吾深吐了一口浊气,带着深深的疲惫,“我只想活下去,熬到能离开那天……带着我的家人离开,过一个好一点的生活有错吗?”

这份疲惫中,带着一种彻底的自私和无力感。

阮侭昀又问了几个细节,关于规则异变的具体时间点,吕吾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干脆摇头说不知道。

线索有限,但足够了。

阮侭昀不再浪费口舌,指尖一弹,那张权限卡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向吕吾。

吕吾下意识接住卡,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混合着错愕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捏着这可能致命的“钥匙”,眼神复杂地看着阮侭昀:“……为什么?”

“废纸擦屁股,没用了。”阮侭昀淡淡丢回一句更脏的讽刺,转身不再看他。

吕吾握着卡,站在原地沉默了足有半分钟。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低低地响起:

“……我四年前来的。”

吕吾的视线没有离开卡片,突然开口。

“哑石镇……很偏,几乎与世隔绝。我本来只是……普通调动。待遇不错。”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似乎在挣扎着说出更多。

“后来……越来越不对劲。外面的‘瘟疫’……爆发得太突然。我们这些医生……也被禁止自由联系外界。被监视。”

“只有‘云母’……”他加重了这个称谓,“……是负责出去‘接引病人’的。他们能进出……但代价……”他顿住,没细说代价是什么。

“至于哑石镇?”吕吾扯出一个难看的笑,“穷,闭塞,愚昧……就那样吧。”

“阮侭昀,我们都出不去。听我一句,别折腾了。在这里……铃声就是规则。”他强调,“息察园……本身就是规则。”

“守住本分……也许……还能多喘几口气。”

阮侭昀背对着他,没有任何表示,只留给吕吾一个沉默而单薄的背影。

他没指望吕吾知道魏泽。

“知道怎么变成‘云母’么?”他最后问。

“……表现分。够高就行。”吕吾的回答简洁冰冷,“病人,医生……都一样。”

交易达成。

吕吾攥紧权限卡,最后深深看了阮侭昀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档案室。

铁门沉重地合拢,将他与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切断。

阮侭昀扶着档案柜,缓缓滑坐在地。刚才强行支撑的意志松懈下来,脑中的呓语就瞬间将他淹没。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些疯狂的声音甩出脑海,却只换来更剧烈的眩晕和刺痛。

还不够……线索支离破碎,核心依旧隐藏在浓雾之后。

魏□□EATH……六年前的拐点……

他喘息着,视线落在旁边那台布满灰尘的老式黑色转盘电话上。

一个念头挣扎着穿透脑海的混乱。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凭着刚才翻阅档案时残留的记忆,拨动那沉重的转盘。

咔哒…咔哒…咔哒…

拨了一个他从未打过、却异常熟悉的号码。

听筒被拿起,靠近耳边。里面传来沉闷的等待音。

嘟……嘟……

……

手术室的金属门无声滑开。

常祈怀走了出来,白大褂纤尘不染,唯有袖口沾染的一抹暗红,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罂粟。

他利落地摘下沾染着消毒液和微腥血气的手术手套,丢入一旁的医疗废弃物桶。

接过身后助手刘诗涵递来的消毒湿巾,他细致地擦拭着每一根修长的手指。

“常医生,好巧。”

温和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

常祈怀抬眸。顾时翁不知何时坐在等候区的金属长椅上,脸上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仿佛已等了许久。

他唇角勾起一个同样无懈可击的弧度,疏离而客套:“巧,顾医生。”

他示意刘诗涵跟上,脚步未停,准备径直离开。

“常医生,”顾时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方才那台手术……情况似乎颇为凶险?类似的病例……这周已是第三例了吧?”

顾时翁站起身,保持着那温和的姿态,像是不经意地踱步到常祈怀身侧,目光扫过对方袖口那不甚明显的暗红。

常祈怀脚步略顿,并未回头,只是侧过脸,金丝镜链在颈侧轻晃,映出一点冷光。

“器官排异反应超出预期。”他的回答简洁得近乎吝啬,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不容置疑,“个体差异,在所难免。”

“在所难免……”顾时翁咀嚼着这个词,脸上的笑容未变,只是那双眼睛深处,掠过一丝深思,

“是啊,生命的坚韧脆弱,本就难以预料。不过,在息察园这样……特殊的地方,每一次‘在所难免’,似乎都格外沉重些。”

他话里有话,将“特殊的地方”和“沉重”咬得微重。

常祈怀终于完全转过身。

他直视着顾时翁。

“顾老先生。”常祈怀开口,称呼带着一种微妙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疏离敬意,“您行医多年,洞悉人心。晚辈倒有一个疑惑,想请教一二。”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沉甸甸的份量。

顾时翁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在您看来……”

常祈怀的声音放得更缓,“什么是‘正常’,什么又是‘不正常’?”

他微微停顿,目光穿透顾时翁温和的假面,仿佛要直视他灵魂最深处的角落:

“是他们真的病了……”

“还是仅仅因为……他们听到了我们听不见的声音,看到了我们拒绝看见的真实?”

“所以,他们需要被‘治疗’?被拔除感知,被修剪成……我们认知中应有的模样?”

顾时翁沉默了几秒,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白大褂的袖口,才用他那惯常的、包容一切的温和腔调回应:

“正常?”

他缓缓摇摇头。

“不过是大浪淘沙留下的一捧沙砾,大多数人踩上去,觉得踏实罢了。从来就没有固定的岸标,常医生。你我在不同海岸,看到的标尺也截然不同。”

常祈怀安静地听着,直到顾时翁最后一个音节落下。

他忽然抬起手,不疾不徐地,缓缓鼓掌。

“啪——”

“啪——”

“啪——”

三声清脆的掌声在寂静的走廊里突兀地响起。

“精彩。精彩。”

常祈怀唇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世界如此广袤,”

“它本该容得下万千形态,亿万种心跳与思绪的节拍。繁花若只允许一种色彩,森林若只准存在一棵树种,那将是何等单调的人造地狱?”

“可悲的是……”

常祈怀的声音低了下去,“囚禁灵魂、磨灭棱角的,往往并非世界本身。而是那些……只认得‘沙砾’,便认定‘礁石’刺眼,只听得见‘浪潮’,便指责‘风声’是噪音的……庸常目光。”

他的声音忽然带上一种奇异的、近乎咏叹调般的温柔。

“当玫瑰凋零,片片花瓣碎落尘埃……我们该去责怪那阵吹落花瓣的风,还是该去质问……”

“那曾经在荆棘中、热烈绽放过一整个夏天的玫瑰……”

“它生而为花……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走廊陷入了死寂。

顾时翁脸上那副温和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缝。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与常祈怀平视。

他依旧保持着笑容,但那笑容里似乎掺杂了一些更复杂、更沉重的东西——是审视?

是警惕?

还是某种被触及深处的共鸣?

他没有回答这个关于风与玫瑰的问题,“常医生的问题……还真是一针见血,我想你已经有答案了。”

“不过生命本身,就是一场盛大的痛苦与燃烧。玫瑰也好,风也罢……”他目光扫过常祈怀身后沉默记录着的刘诗涵,“……终究逃不过被‘记录’、被‘定义’的命运。”

叮——

一阵铃声打破此刻的对峙,常祈怀抬起头,不知道看向了何处。

“十二点了,晚了三个小时。该休息了。”

顾时翁顺势看过去。

可就在此刻一阵轻微、似乎是来自常祈怀白大褂内袋的蜂鸣震动打破。

不是铃声,更像一种低频的警报震颤,细微却不容忽视。

常祈怀镜片后的眸光瞬间一凝,那点刚刚流露的、虚无缥缈的忧伤顷刻消失,他动作自然地掏出那个闪烁着红光的微型终端,只瞥了一眼。

屏幕上一个代表‘C区-3026号病患’的光点正在档案室的坐标上疯狂闪烁。

那温和的唇角便勾起一丝带着无奈的弧度。

“真是……麻烦。”他低语一声,像在感叹一个调皮的孩子。

他对着顾时翁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语气如常:“抱歉,顾老先生。一个急需‘安抚’的小病人又在闹脾气了。失陪。”

他微微颔首,重新迈开步伐,皮鞋落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稳定、从容的声响,渐行渐远。

刘诗涵紧抱着病历本,快步跟上常祈怀,低垂的眼睑掩盖了所有的情绪,只是那病历本的硬壳边缘,被她捏得微微凹陷下去。

顾时翁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只剩下纯粹的、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望着常祈怀消失的方向,沉默了足有半分钟。

然后,他抬起手,动作极其自然地将耳边一缕不存在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在发际线后一个极其隐蔽的位置轻轻一触。

滋……

一声极其轻微的电流杂音。

他转身,没有走向任何病房或办公室,而是闪身进入了旁边标着“安全通道,闲人免入”的厚重防火门后。

门后的楼梯间光线昏暗,弥漫着灰尘和陈旧涂料的味道。

“喂?”

微型接收器里,传来阮侭昀略显虚弱却依然带着刺的声音:“顾医生……现在……”

顾时翁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嘴角甚至浮现出一丝近乎满意的弧度。

他没等对方说完,及时打断。

“阮侭昀……”

他轻轻念出对方的名字。

“……电话记录……看到了吧?”

他问得极其自然。

通讯的另一端,短暂的沉默。

只有阮侭昀压抑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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