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的日常工作几乎只是巡逻。
这主要得益于,机械大师费尔南德兹小姐在本世纪初最重大的发明——魔种雷达。
纵使时至今日,魔法师们也没有弄清楚所谓魔种究竟是什么物质,又从何而来,只知道它自古有之,且在世界各处都存在着,不时会寄生到倒霉的生命体内,包括人、动物、植物甚至是菌类,赋予它们奇怪的能力,或使它们发疯发狂,成为恶魔。
魔种在寄生以前无形无影,寄生到生命内部之后,会有或长或短的一段消化时间,少则几天,多则可能是数十年。费尔南德兹小姐借助人类在工业革命中取得的科学进步发明的魔种雷达,可以侦测到方圆一千米内,尚在消化期的魔种。
这对于黑星教团,对于驱魔人而言,都算是划时代的发明了。在此之前,驱魔人不可能知晓魔种寄生在谁的身上,谁有异变成恶魔的可能。通常情况下,他们能做的只是和已经异化的恶魔以命相搏,这曾为驱魔人的历史造成了相当惨痛的伤亡。
而如今,借助雷达以及其他相应的科学发明,教团内驱魔人的死亡率从原先的百分之九十以上,降低到了如今的百分之十五左右。教团也通过内部的等级分化,使驱魔人们根据各自能力的高低各司其职。四级及以上的驱魔人负责战斗、祛除已经产生的恶魔,像苏珊这种七级驱魔人,主要的工作则是带着魔种雷达巡逻、寻找尚未异化的魔种寄生者、及时回收魔种……若是魔种异化,或情况变得不可控制,他们会及时用费尔南德兹小姐发明的骨螺电话,联络更高级别的驱魔人前来处理。基本上,这算是相对清闲且安全的工作。
魔种倾向于寄生在拥有巨大野心和强烈情绪的生物身上,这意味着,它们爱好寄居人类超过动物,而更多人类聚居,充满**与斗争的地方,诸如帝国首都米斯特,或者拉美达战场,又较于闲适麻木的小城更容易滋生高级恶魔。
兰克斯塔就是这样的小城。它坐落在帝国南部,气候适宜,风景优美,北面有雪山,东面有港口,城市中人多以捕鱼、手工业和旅游业为生,近十年来才刚发展工业,生活相对惬意。在魔种雷达被发明以前,这里几乎一年到头也不会有几只B级恶魔。
但是最近,尤其是这两三年间,由于经济的萧条、瘟疫、战争等因素,苏珊明确能感觉到,纵使在兰克斯塔这样的地方,恶魔的数量也在逐年增加。
可无论怎样增加,也实在不至于要让教团最高级别的驱魔人,第一使徒夜魔大人屈尊降贵地来参加巡逻。
苏珊诚惶诚恐,她知道,威廉之所以跟着自己出来,多半只是想摆脱阿尔文和杰拉德的质问。但是,夜魔大人像这样翘着脚,闲适地坐在有轨电车的车厢里,怎么看都是对教团资源的重大浪费!
苏珊心里暗自吐槽,这会儿,她注意到车厢里,越来越多的目光开始往自己身边聚集。这是理所当然的,在有轨电车上,或者该说在整个兰克斯塔都很少能见到威廉这种阶级的人,何况他还有着那样一张醒目的脸。苏珊为自己竟然忘记了坎萨尔公爵有多出名而感到懊悔不已。
应该至少要叫辆公共马车的……她心想,突然发现周围的许多目光,开始向自己身上聚集。苏珊有些疑惑,转头去看身边的威廉,却看见这个漂亮华贵的男人此时正手托着腮,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苏珊正对上他那双美丽莹绿的眼睛,屏一口气飞快地转回脸坐正,但她依然能感到威廉在看她,还有随之而来的许多视线。苏珊感到自己的脸逐渐爬上热度,于是不得不把帽子拉下来一点,以格挡这些如针刺般的视线。
威廉因为她这个小动作,唇角原本噙的笑意更加深了。当下,他眼睛一转,伸手去摘她帽子。
苏珊被吓了一跳,在帽子离开脑袋前一把按住,转头满脸惊慌地望着他。
威廉一点也没有因为意图的落空而失望,反而弯了眼睛,愉快地笑出了牙齿,“这么可爱的脸,为什么要挡起来呢?”
“我——”苏珊倒不至于把威廉的恭维当真。但某一瞬间里,她真的在考虑要不要把自己的帽子拿下来?本能地想要顺从威廉的意愿,这是她过去许多年里和威廉相处养成的习惯。可她终究不再是六年前的苏珊了。这会儿,她只是重新压低了帽子,沉一口气小声道:“请不要再捉弄我了。”
即便是这样,拒绝威廉依然让她感到了些许压力。
威廉因为她的态度终于愣了一下,半晌却依然笑起来,带着宝石戒指的大手按在苏珊的帽子盯上,亲昵地揉一揉,“抱歉抱歉,我只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威廉根本就不是诚心在道歉……苏珊被他按着头,缩了脖子心想,但她毫无办法。这使她不禁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以前威廉就很喜欢捉弄自己,他会骗自己吃一些怪味的食物,看自己的反应;或者把自己丢在森林里,等自己迷路得哭了才出现;更多时候,他像揉小狗一样,抓着自己揉来捏去……一旦想起这些,苏珊也不得不想起了那些自己整天跟在他身后,察言观色,逆来顺受的艰难岁月。
威廉一直都是这样的啊……所以拿出你做小跟班的专业水平来,苏西!……苏珊此刻在心底为自己打气,尽心地配合他,服务他,让他满意,对你来说难道不是比呼吸还要容易的事情吗?等先撑过了今天,很快他的兴趣又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一旦这样劝服了自己,苏珊呼一口气,原本波澜叠起的心境终于平稳了不少。
下一站,苏珊提前带着威廉下了电车。她原本以为离开密闭空间会好一些,然而周围路人关注的视线并没有减少,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三个穿着女校制服的少女,带着痴迷欣喜的笑容,窃窃私语地跟在他们五米开外。
原本只有这几个学生的,但没走几分钟,跟在他们身后的人群竟然就已经壮大到了十几个,她们跟得越来越近,兴奋地交头接耳,
“真的是他吗?会不会看错了?”
“怎么可能?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他更漂亮的人吗?”
“可是他不是在米斯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旁边的那个女孩是谁?”
“不知道,穿得怪寒酸的。”
……
苏珊几乎都能听清楚他们议论些什么了,她把帽子压得更低,开始担心起明天早上自己会和这位帝国的大明星一起出现在《兰克斯塔日报》的头版,但她身边的威廉却似乎对此习以为常,甚至突然伸手揽住了苏珊的肩膀。
身后一阵夸张的倒吸凉气和惊呼,苏珊倚靠着威廉温热的身体,闻到他身上那好闻的香气,整个人惊讶又僵硬地缩成一团,屏着呼吸灵魂出窍。撑住,苏西!你一定要撑住!!……
刚好她看见前面有一家甜品店,心里有了主意,于是当下停了脚步,鼓起勇气对威廉说:“我请你吃冰淇淋吧。”
“什么什么?”威廉转头看着她,咧开嘴甜甜地笑起来,“你说要请我吃什么?”
苏珊猜他一定是故意的,但她这会儿还是硬着头皮大声一些重复道:“我说,请你吃冰淇淋。”
威廉因此咧开嘴,露一个得逞的笑。他彻底笑开的时候,颊囊满满的,露出白净整齐的牙齿,很有些孩子气的清澈和甜美,也终于让苏珊感到了一丝往日的熟悉。这会儿他转头,愉快而礼貌地对着身后跟着他们的女孩子们点一下头:“抱歉啦小姐们,今天就跟到这里吧,我的同伴说要请我吃冰淇淋。”
女孩子们因他突然回头惊呆,很快又因为他露出的笑容捂了嘴惊呼。
苏珊被威廉揽着走进这家有些年头的甜品店,一进门她就飞快地从威廉胳膊底下钻出来,捂着胸口深深喘了两口气。然后,她对着柜台伸出两个手指,向老板点了两个樱桃口味的冰淇淋。
威廉一直在旁边抱着手,含着笑意盯着她看,这会儿愉快到简直有些自得地说:“我喜欢什么口味,苏西还没有忘记嘛。”
苏珊当然不可能会忘记。像威廉这样性格强烈的人,喜欢什么,总是高调地宣扬,慷慨地分享。她还记得以前每年的春夏之交,自己连晚餐吃的通心粉,里面都被塞满了樱桃……
当下她只是咿了嘴笑一下,视线有些紧张地偏向门外,那里还有几个不死心的少女依然没打算散开,她于是低头捏紧胸前挂的蓝玻璃吊坠,在心里默默许了一个愿望。吊坠突然自内向外地亮起来,整颗玻璃变得通透如宝石,流光溢彩。苏珊把项链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威廉,“这个给你拿着。”
“这是——”威廉此时接过,看着手心里那一点幽光渐渐消失,眨了眨眼睛,不由得愣一愣,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来,“你还留着它啊……”
这是“多瑞斯的许愿眼泪”,是魔女多瑞斯将自己的能力附在小饰品上制作成的,拥有一次性能力的魔法道具。它能根据多瑞斯注入魔力的程度,实现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小愿望。多瑞斯随着马戏团在各地巡游,曾经在兰克斯塔驻扎过一段时间,十五岁的威廉和她打赌,从她手上赢得了这滴眼泪,随手送给了当时跟在他身后的苏珊。
但苏珊,过去因为把这个唯一的愿望看得太重要,一直错过了许愿的机会,以至于到了现在,长大成人的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可以借助这一点哄孩子的魔力就能实现的愿望了。依然还戴着这颗吊坠,比起等着真正使用它的一天,更多时候它对于苏珊来说,是起到一种习惯性的护身符作用。不过,用来解决当下这个麻烦,倒是刚好。
“想要什么?”此时威廉躬身凑近,热忱而期待地望着苏珊的眼睛,语调温柔地问她:“我们苏西,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他的态度就好像,无论苏珊想要什么,只要她说出口,他都会去做。
苏珊因他的逼近后仰一些,全身起了一层针刺般的鸡皮疙瘩,“我想要你……不那么地引人注目。”她说完,注意到威廉脸上惊讶的表情,慌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你太好看了。”怕他不信,苏珊紧接着又说:“路上所有的人都盯着你看,这样会让我们巡逻的工作很不方便……”
苏珊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她从来不会因为对威廉说一些极端的夸奖感到羞耻或是不自在,倒不是因为她小时候拍马屁拍惯了,而是她真心这些都是事实。
而威廉,在遭受了一下小小的打击后显然又被苏珊的话取悦到了,当下他拉住苏珊意欲缩回去的手,把项链放回她手里里,那双比宝石还要璀璨的绿眼睛直望着她,笑盈盈道:“既然是这样,苏西就替我戴上吧!”
苏珊全身僵了一下,如临大敌地望着他那张美到有攻击性的脸。她并不认为这串玩具项链能配得上威廉豪华的衣服,想说放在口袋里就可以了,但又因为不想扫他的兴而最终没有开口。
于是她踮起脚尖,把那串幼稚廉价的项链,挂在他优美颀长的颈项上,看着玻璃吊坠滑入昂贵柔滑到令人窒息的丝绸衬衫中间。
而威廉带着笑意垂下美丽的眼睛,骨感而保养得宜的手指轻柔地捻一下那颗吊坠,仿佛它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石。
当他们拿到冰淇淋离开店铺时,原本还围在门口的几个女孩也失去了目标,陷入茫然,最初的那三个女学生在回过神以后突然决定进店吃甜品,和他们擦身而过,但却没有人任何一个注意到威廉。苏珊从旁看着,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候,她看见一个穿着黑色旧式燕尾服,头戴礼帽的少年,正站在距离他们四五米远的前路上,如狐獴般伸着脖子,冲着他们的方向张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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