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院中下首屋子皆已熄灯融于夜色,上首正中的主屋内却仍有一团橙黄色的烛火苟延残喘地亮着。
“娘子,夜深了。大公子今日应该不会来了。”二宝端来一盏新的烛台,替换了季璋面前那盏红烛见底忽明忽暗的旧烛台。
自从用过晚膳,二公子将大公子要来的消息告知自家娘子后,她便一直坐在这里。几个时辰一动不动,连口水也不曾喝过,二宝心里不得不升起一阵担忧。
“嗯,我知道。”骤亮的光晃得早已适应昏暗的季璋眼前失焦,她顺势闭上了眼,只觉疲惫得厉害。
桌上那封钱叔让袁亭带回来的信的内容却如梦魇般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一个个字仿若有了生命力般脱离信纸,在她的脑中跳跃翻涌不肯离去。
今日下午,季璋将店铺详细的构思规划尽数写下,并让袁亭给钱叔送去。待晚膳之际,袁亭便带回了这封将她所有的雄心壮志扼杀在摇篮之中的信。
钱叔的回信十分明确,在三月三上巳节前开业完全是不可能的。且不说改造所需消耗的时间,单就想用读书人在意的科举当作噱头就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
三年一度的秋闱去年便已经在杭州举行,今年的春闱在东京更是八竿子打不着。若是想再要借助这道风扶摇直上,得等三年之后。可那时的她究竟在何处,处境如何,也是未可知。
良久之后,季璋重新睁开了眼,瞥见桌上摊开的信纸,最终无奈地将这张看了一晚上的纸沿着不明显的折痕重新折好,顺势塞到了枕头下,“你下去歇着罢。”
盯着季璋上床躺下后,二宝这才安心退下,“是。”
“嘎吱”两声门响之后,屋内重归于平静,床上的人却愈发精神。季璋只觉枕下的那张纸在燃烧,烧得她辗转难眠,仿佛在逼迫着她尽快想出解决办法。
是以,一夜无眠。
*
上巳三月三,入夏历,宜祓禊去灾,郊外游春,携芍药觅良人。
沿街集市小摊上无论是卖吃食,还是卖精致小玩意儿的,皆会额外摆些兰草、柳枝以及芍药。小摊长龙尾巴上的其中一家却摆着的是芍药糕点和一堆书,显得格格不入。
苏迈抬眼瞧着牌匾上大大的“书肆”二字,不禁皱眉,话到嘴边看到身边异常兴奋的夫子又转了个弯儿,“先生,打着书肆的名头卖糕点,难不成其中有何奥义?”
钱叔却指着旁边挂着的木牌,恨铁不成钢道:“你这小子怎么满眼只有吃的?免费看书!这才是关键。”
苏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这才瞧见了成堆书籍旁的木牌,视线在书与芍药糕之间徘徊,半晌才不确定道:“这摊主人是想告诉客人,书中自有美食佳肴?”
······这孩子怎么和他爹一个性子,直得转不过弯来。钱彦远拉不下脸直接问话,只得随手拿起一本书翻阅起来。
苏迈见夫子不说话,也拿起一本自顾自翻了起来,却在摸到书的一瞬间便愣住了,不禁向摊主求问道:“你家主人竟舍得将这么好的书拿出来,让人随意触摸翻阅?”
像这等上好的纸张,书肆都是高价出售,买回去的人也皆是仔细爱惜,不会如此暴殄天物。只有缺损污渍的书籍,才会用来贱卖或是用于免费翻阅。
摊主人是位女子,浅笑道:“我家主人说了,读书之人皆知晓这些书籍的珍贵之处,爱惜之人自会爱惜。与其束之高阁,不如让更多人一同品鉴。”
除了书院,平素若是想与同窗看书交流,必须得相约酒楼饭馆。如今有了这样一处免费看书的地方,倒是给他们读书人提供了交流的便利。
苏迈来了兴致,再次抬眼记下牌匾上的名字——无名书肆,随后主动问道:“你家书肆位于何处?”
“就在济世堂旁边。不过现在还在修缮,很快便会开店。”女子手脚麻溜地拿出纸和笔,递给苏迈,“公子若是感兴趣,不妨留下住处与名字。待书肆开张之时,小店定会送帖告知。”
“苏迈,瀛山书院。”
苏迈不假思索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看了看一旁许久不曾翻页的夫子,道:“夫子,学生要帮您留一个吗?”这可不是一目十行的夫子应该有的看书速度。
“都送去书院了。你知晓了,老夫我不就知道了吗?”钱彦远怎会听不出这话中的揶揄之意,故作镇定地放下书,缓解尴尬般捋着自己的胡子。
摊主人似是不认识钱彦远这个大金主般,顺着苏迈的话哀求道:“老先生,留一个罢。”
苏迈瞧着老头窘迫的模样,出声替自己老师婉拒道:“我们是一起的,留一个便好。来半斤芍药糕罢。”也算是照顾自己夫子生意了。
“得嘞。”摊主人手脚麻利,很快就将半斤芍药糕装好,递给苏迈,“一共十文。”
苏迈一手递钱一手接过糕点,视线无法避免地扫过摊主人的容貌,这才发觉这摊主人有些眼熟,不禁道:“在下与姑娘···之前可是见过?”
杜霜面不改色,笑意吟吟道:“小郎君应是瞧错人了,今日是小女第一次出来摆摊。之前皆在家中做活,没什么机会出门的。”
“是在下冒犯了。”
钱彦远见目的达成也不再逗留,将书放回原位,带着苏迈往香水行去。今日可是上巳节,学生懂事照顾自己生意,他做夫子请学生祓禊沐浴可谓是礼尚往来。
苏迈拎着芍药糕跟了一路,许久终是鼓足勇气,开口问道:“夫子,您若是开了书肆,何不寻我父亲去一趟?”苏轼这个文学大家的影响力可不是吹嘘的。
钱彦远摇摇头,避而不答反倒讲起了故事,“听闻嘉兴有一老儒,叫闻人茂德。他素喜留人吃饭,与人高谈阔论畅天下之事,奈何食物也只是一些蔬菜果子,留不得人。故而这老头便囤了许多书,借书留人,最后反倒还卖起了豆腐羹。”
“如今我这把老骨头闲来无事,与其成日泡在酒肆,不如也当一回这‘闻人茂德’。”
苏迈闻言仿若当头一棒,拱手行礼道:“是学生狭隘了。”夫子要的不是慕名而去附庸风雅之人,而是真真正正的读书人。
钱彦远却道:“不怪你。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就连老夫我也被书中的条条框框束缚住了思维,倏然觉得有时看些杂书也不是坏事。”
这老儒卖豆腐羹的故事还是他从季璋那儿听来的。起先他对季璋提出的这种创新经营模式有所疑问,但当她说出这个故事,钱彦远只觉自己那颗尘封已久的心,随着闻人茂德的豆腐羹店再次鲜活地跳动。
致仕之后的悠闲日子不是他想要的,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钱叔倏然想起什么,转弯抹角道:“对了,今日上巳节你父亲休沐,老夫贸然将你叫出来,你父亲不会怪老夫打扰他陪儿子吧。”
“怎会?夫子多虑了,今日郊外有曲水流觞,父亲的朋友早就与他约好了。若不是您救我,我就要跟着去献丑了。”苏迈躲过一劫庆幸道。
他现在的水平虽在同龄人中不差,但在父亲与其朋友那个层面只道是丢人现眼,有辱斯文。
“哈哈哈,你母亲也跟着去了吗?”自从那日之后,钱叔便再没见过季璋,就连店中改造督工,也不见其身影。
苏迈一愣,似是没想到夫子会询问有关季璋的事,遮掩回道:“家中弟弟年幼,母亲在家脱不开身,并未一同出行。”他父亲出去游玩没有带妻子,反而带的是妻子买回来的女使。
钱叔无奈叹气道:“你母亲着实不易。百善孝为先,你日后也该多关心关心她。”
“夫子说得是。”苏迈闷声应下。收到画的那日便说去寻母亲的,可直至今日他也未曾去过。
说话间隙,二人已经瞧着了香水行门前标志的大水壶。行内人多眼杂,二人也未再谈及什么,痛痛快快地泡了个兰草汤,便各回各家了。
*
季璋院子。
“娘子,大公子来了。”二宝望着院子门口的稀客,声量不由得提高了些。
拿着小锄头锄地的苏迨闻言放下锄头,两眼迸发出精光,“娘亲,兄长还是第一次来我们院子哩!”他真想去迎接苏迈,奈何娘亲之前说了,要将柑橘树种好才能休息。
季璋看出他眼里的蠢蠢欲动,松口道:“去吧,当心些。”望着苏迨蹦蹦跳跳的背影,季璋无奈笑笑,然后挥动着手里的锄头继续挖坑。
袁亭听闻她喜欢吃柑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几棵半人高的柑橘树,还说是已经嫁接处理过了,当年种下就能结果。故而趁着春天还未过完,季璋今日便打算将其种下。
“娘亲放心,我很快就回来,不会偷懒的。”尾音消散在空中,苏迨早已跑没了影儿。
1.香水行:北宋公共澡堂的称呼。
2.闻人茂德的故事:出自于陆游的《老学庵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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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计划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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