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引路,明月清辉。
张逊指着一处山坡下,便立刻有人下去搜寻傅修远的尸骨。
几柱香后平地上陆续排列着一道道惨然瘆人的森森白骨,令立在一旁的持戒倒吸一口凉气。
待赵瞻带来的仵作细细查验后,确认是傅修远的尸骨无疑。
张逊彻底慌了神,以跪姿向赵瞻走去,不断磕头哀求:“殿下,就看在下官揭发有功的份上,饶下官一条贱命吧!”
下一刻所有人被持戒吸引过去,他虔诚的俯下身,一手握着傅修远的手骨,一手持着念珠,闭眼忍耐着就要迸出的悲痛缓缓诵出佛经。
他在为冤死的亡魂超度。
在场的人默契得都屏住了呼吸,林中静谧,虫儿鸟鸣皆遁去,唯有萦绕的经声让人动容。
超度完成后持戒才走过来审视着人,冷笑出声,极尽讽刺:“张逊,杀人要偿命。”
回城途中,赵瞻时刻关注着赵眄的情绪,温和启唇:“感觉怎么样?”
赵眄神情黯然,真相大白的那一刻他才品出大哥要他审问的用意,愤怒痛斥:“已经做官的只为自己,自私自利;想要做官的不思正途,为奸得势,令有冤者投告无门。”
他张着疑惑难解的双眼看向赵瞻:“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若霸占朝政,那宣德门外的登闻鼓岂不是成了摆设!”
赵瞻耐心听完,娓娓道:“天下之事,尤其是百姓生计,不是靠想就能够明悟的。我们手里掌握着万民得以安身立命的权势,答案就在这里。”
赵眄的眼睛忽然亮起来,答案真就很简单,不是靠想而是靠做。
“大哥我明白了,今后我一定会好好辅佐你的。”
他说得郑重其事,反倒让赵瞻一时之间不太适应,不过见到弟弟逐渐沉稳起来,心中甚是欣慰。
“对了大哥,这个还你。”赵眄解下东宫玉牌,但他紧握的双手没有挪动之意。
赵瞻调笑道:“怎么,不想还了?”
赵眄迅速摇摇头,东宫玉牌是何等重要之物,世间仅此一枚,是能够代表太子的存在,他哪敢留下来。
可是一开口还是流露出不舍:“主要是……太好用了。”
赵瞻一噎,这叫什么话。
但,之后还有更好用的。
真假御容案的来龙去脉皆整理成奏疏上呈天子,赵琇又是发了好大一通火,如此雷霆传到市井坊间,也跟着咒骂起张逊等人是奸佞小人,杀得好!
赵琇念在持戒护御容像有功,打算赏赐他,但是持戒拒绝了。
赵眄问他今后有何打算,持戒说他要做回陈元伯,依旧去投军。赵眄提出写封推荐信,投到魏西行麾下,但也一样被拒绝了,便不再提。
北真送来的御容像也顺利抵达,是圣主皇帝什斡哥祖父的画像,这就需要举办一场隆重的盛会。
北真使者会观礼,萧程这个世子不出现不行。
“这次盛会关乎两国,北真使者在场,不好叫世子继续待在质子府,而且三个月的时间也够了。”
最后一句话惹得赵琇有些不快,但还是同意太子所言撤去质子府外的禁军。
萧程身上最后一道禁锢也被卸了下来。
他恢复自由身之后第一个露面的地方就是大相国寺,北真与南赵通盟已久,送来的御容像都供奉在这里。
萧程的情绪毫无波澜,但是还是要装作缅怀,论起来什斡哥与他母家萧氏还有姻亲。
什斡哥的姑奶奶嫁给了萧程外祖的亲哥哥,联姻后对两家的势力扩张帮助极大,但在什斡哥祖父即位后,萧氏全族上千口人就断送在这位铁腕之下,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这些陈年旧事距今已过去四五十年,若问萧程心中何感,答案是没有。
繁琐的盛会结束后,萧程带着一脸无害和睦的笑容走到徐遗身边:“徐学士有时间吗?”
徐遗:“世子请说。”
“之前学士带我游遍庐陵各处,还没好好感谢学士呢。”
徐遗拱手:“这是陛下的旨意,世子不需言谢。”
“那日在飞星楼好像让学士花了不少钱,以至现在想想都过意不去,我已经订好了位子,来不来全看学士了。”
语毕,萧程的步子向外迈去,徐遗不好驳人面子,一路跟了上去。
飞星楼的客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多,这跑堂的来来去去见过这么多人还是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们。
“哟,两位官人来啦,今天想用些什么?”
萧程很是爽快:“各样好吃的都来些,正饿呢。”
“好嘞!”
徐遗隐约觉得不妙。
没等多久,他们面前就摆满了各色佳肴,当然还有萧程为数不多的喜欢的炙肉。
萧程立刻为他满上一杯:“学士是庐陵人吗?”
“不是,下官的家乡在东屏。”面对萧程的眼神询问,又继续道,“只是读书时就来庐陵求学,所以对这里稍有了解。”
“看学士年纪不太,一定是才华出众才能有如此成就吧。”萧程尝了尝酒,末了又补一句,“听说这翰林学士院可不太好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徐遗内心深处似被一把利刃再次割开,眼睫微颤,眼神游移。
他自嘲似地笑着:“不错,翰林院是天下学子挤破头都想进去的地方,实在是个好前程,下官自然也想。”
萧程扫过徐遗那双明亮的眼睛,你终于承认了。
以及,酒真难喝。
“学士觉得这里的酒怎么样?”
“下官不善饮酒,无法品出其味,最多也是一知半解。不懂就作评价,有失公允。”
“我倒是觉得一般,好酒我喝过不少,但是好茶却没喝过。”他把桌上所有的酒都推到一边,“除夜宴听到学士和宋侍郎谈论起某个地方的茶,我却忘了叫什么名字。”
徐遗身体一顿:“产自茶亭县,不过没有名字。”
萧程心想当然没有名字,茶亭县的茶山本就没有多少,产量也少,味道又极其普通,基本仅供给于县内。
“哎,这太祖御容像还好有傅奉安护着,否则不知还要在外飘荡多久。”
“是呀,我现在想起那个叫张逊的,真是可恨,死得好!”
“多亏了官家明察秋毫。”
“如果不是当年有人故意耽误军情,那虞州三地还是咱们的,怎么可能输给那些北地粗鲁的蛮子!”
“要说可恨还得是哪个叫什么许的东西!”
“……”
旁边那桌的人正热火朝天地谈论着,萧程的手不自觉地握上酒杯,由于太过用力显得有些微微颤抖,眼中换上狠厉的目光。
徐遗也听到了,但同时被萧程的状态引去,以为是骂北真人的话惹他不舒服,他有些尴尬地叫着:“世子?”
萧程转回神来又是眉开眼笑:“学士饿了吧?也是,光顾着聊天却把这一桌佳肴给忘了。”
解决这顿让人有些堵心的吃食,其时间长短与饱腹程度不亚于他们第一次。
回质子府时天上已是点点零星。
萧程一踏进外院,一道黑影就从屋后闪了过去。没了禁军守卫,这个人出现的方式还真是大胆。
然而在他卧房里,黑影已经等了很久了。
“你家主子又有什么交待?”
“图呢?”黑影回道。
“什么图?”萧程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知道的。”
萧程淡然:“你也知道,我刚恢复自由身,去哪给你找图。”
黑影沉默了一会儿,这时屋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朝这里跑来。
“但愿你别忘了这件事。”黑影话音刚落,就从窗外翻了出去。
“世子在和谁说话呢?”有庆推门进来问道。
“吃撑了,自言自语消食呢。”萧程随口一答。
有庆愣住,这个消食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萧程几乎可以锁定黑影背后的主子是谁了,什斡哥顾及元大哥的面子,只要他做一个安分的质子就好。
而什斡哥的弟弟——辽王,却不这么想。
一日清晨,赵眄换下平时的锦衣常服,换上了一件正红的官袍。
这身官袍是特意按照他的身量裁剪的,非常贴合他高挑修长的身材,更能体现出他玉树临风的气度。
像是一早就备下的。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脸神气的吴内官。
吴内官看这自家殿下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判若两人,非同寻常,又忍不住在后面偷偷地竖起大拇指。
“四殿下怎么突然造访,可是有什么要交代的?”庐陵府尹一路小跑出来迎接。
赵眄还没开口,吴内官就上前清了清嗓子,气势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
“睁开你的……”话到口中又及时咽了回去,不行不行,这种场合还跟以往一样介绍,有损殿下的形象。
吴内官调整好笑容,重新说道:“我们四皇子是新上任的庐陵府尹,相公,您看看这个。”
边说他边掏出一道诏令递给还在蒙圈的前庐陵府尹。
逐字逐句看完了,他点头称是的同时让出了一条路。
此前赵眄被叫去垂拱殿,寻思自己也没干啥事啊,结果稀里糊涂地听完赵琇对自己的一番夸赞之语,又稀里糊涂地应下庐陵府尹这个差事。
事后反应过来便跑去东宫求证。
果然是大哥的安排。
赵眄暗自高兴,一是可以继续为大哥分忧;二是可以利用职务更好的将手伸进朝廷里的蛀虫之流。
可他突然做了庐陵府尹的消息一经传出,有些人便坐不住了。
毕竟南赵有皇帝即位前就是庐陵府尹的例子。
这个赵眄从前并不得官家喜爱,这几年又是赐宫外立府,又是插手朝政。
照这个速度,封王的日子,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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