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别死

徐遗留下来后倒也没闲着,转头巡视起整个泽山,这里只有一条街道,且房屋分散。

泽山不在震源中心,却常受余波侵袭,多数屋子暂未倒塌,但也摇摇欲坠不敢住人。有家而不能回,难怪那些民众的反应会如此大。

粮仓的粮食一半先支援给其他地方,一半在这大半月以来吃得差不多了。

徐遗站在高处俯瞰,一阵狂风从他身上掠过,一只鸟儿站在晃动的枝杈上扑哧扑哧扇动翅膀。

他抬头望去,日光被赶来的灰蒙云层覆盖,豆大般的雨就落了下来。鸟儿从他眼前飞走去找避雨之处时,那雨也落在了他眼睫上。

下得真不合时宜。

他提起衣袍转身朝街上跑去,脚下是被风卷起的落叶,有些已经枯黄。

骤雨如风,打在斑驳的墙上瞬间湿了。

民众纷纷往房屋下躲挤在一处,徐遗跑回衙门寻来油布,命人扛来木桩子。

下一次余震不知何时到来,况且强烈程度无法预测,万一屋子倒塌准会将那些人压在下面。

“这个空地好,快把雨棚搭上,切记把木桩子打实些。”徐遗指挥着官府的人,自己也加入进搭建雨棚的工作里。

秋雨滂沱,淋得人睁不开眼睛,徐遗来不及穿上蓑衣,费力扛着沉重的木头往空地走去。

石板路滑,他不小心踩进一个小水坑扭一脚,肩上的木头脱落砸在他脚踝上又溅起水花。他吃痛皱眉,只觉得身上的力气就要用尽了,怎么也站不起来。

再次尝试的时候,身前伸来一只粗粝的手,他模糊看见一个青年人,听声音才知道这是拦着他们出城的那个人。

徐遗同样伸出手,那人便将他拽起来,他感激道:“多谢。”青年没有回应,转头招呼自己的同伴帮他扛起剩余的木头。

徐遗抬抬脚确认无碍了才一路小跑跟上去,用手扶着木头尾部。

秋雨仍然下着没有减小的趋势,在入夜前几个雨棚靠着泽山的百姓搭建好,众人躲进去坐在椅子上背靠着背休息,看向棚外大雨不说一句话。

妇人们支起了大锅,拿来姜块熬汤喝,棚内热气蒸腾,暖意顺着风钻进衣襟里。

“哥哥喝碗姜汤吧。”徐遗面前递来满满一碗刚盛出锅的姜汤,此刻正由一双冰凉的小手捧着。

“谢谢,不过你喝了吗?”他微微接过陶碗问着小孩,小孩点点头,他才完全接下,又环顾四周,发现有几人的姜汤盛的比自己还少。

“老人家。”徐遗拍拍身旁的老人,待老人转身的时候,把自己碗里的姜汤分去一些。

“相公你这……这可使不得!”老人连连摆手推拒。

“我还年轻,身强体壮的淋点雨无碍。”徐遗担忧地看着那个孩子,柔声道,“倒是老人与孩子才需更加注意,您就喝下吧。”

老人感动似地点头,其余人竖着耳朵听徐遗的话皆投来目光。

徐遗:“不知药铺里能用的药材还有多少,入秋时节易感风寒,朝廷赈灾物资未来,我们也不能干等着。趁现在没有余震,青年男子随我去各家找御寒衣物,郎中们回药铺找医病治伤的药来。”

他正欲动脚,传来的阵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弯腰一触,脚踝那处好似肿了,许是刚才摔倒被砸的。

“相公你就歇着吧,这些事交给我们去做就行。”那位青年开口后,其他人应声而起纷纷归家照着徐遗说的把能用的全都搬来。

连过几天,泽山原本混乱的场面变得有序,徐遗的脚也因擦药能走路了,只是不能跑。

泽山县官悄悄拉着他到一旁道谢:“这几日泽山没有乱,多亏相公了。”

徐遗摆手:“我本就是朝廷赈灾使,这些都是分内事。”又叹,“他们害怕不安才会有那日举动,往往这个时候,能相信的只有我们。”

县官正色拱手鞠躬:“下官多谢相公提醒,不过这朝廷的物资何时会来,库里的余粮可支撑不了多久了。”

“我也不知。”徐遗敛眸,眼底略有焦灼不安,这正是他担心的地方,也不知宝州的情况如何了。

“相公,饭好了过来吃吧!”

“好!”

这几日徐遗与泽山百姓同吃同住同睡,就连衣服也穿得一样,往人群里一站倒令萧程分辨不出来了。

此刻他刚进城正坐在马上,找了好一会儿人也不见,无奈下马拉住一人问:“徐遗何在?”

“徐相公啊,他在那儿。”

萧程顺着望去,徐遗正和一个孩子有说有笑,粗布麻衣还有些脏,挽着袖口,手里拿着一个吃了一半的白面饼,浑不似庐陵那个春风得意、风光无限、处处得体的徐学士。

“大哥哥,有人在看你。”小孩提醒道。

徐遗抬眼,在帽檐下对上一双期待已久的星眸,于是迅速起身跑出雨棚,欣喜得忘了自己还有脚伤。

“你来了!”可萧程身后只有两匹马,未见别的,徐遗疑惑,“怎么就你一人?”

萧程解释:“我骑得快就先到了,他们估计还在城外。”

徐遗总算呼出一口长气,可悬着的心并未放下:“宝州如何了?”

萧程面色凝重,吐出的气息尚在颤抖:“虽暂且控制住,但被埋的人实在太多了,每天都挖不完……”

几炷香后,驰援泽山的物资顺利进城递交县官,他们二人立刻动身去宝州。

“大哥哥!我长大后真的能去到庐陵吗?”缰绳扯动的那一刻,刚才那个孩子叫住了徐遗。

徐遗回以鼓励的微笑:“只要你此心不变,就一定能!驾!”

细雨下,有两人头戴笠帽疾驰于薄雾中,风过竹林簌簌而响,飘落的竹叶粘在二人的帽檐上,一路带进了宝州。

宝州可谓用废墟来形容,徐遗见之心惊,整座城甚至找不出一栋完整的房屋。

他们在临时搭建的营地停下,徐遗下马时许是拉到了脚,又崴了一下,幸好萧程眼疾手快扶住了。

萧程:“你受伤了?”

徐遗:“没有,快进去吧。”

瘸得都走不稳了,哪是没有受伤。

营地里只有几位郎中在照料伤患,赵眄还在外头救人搬运尸体。

萧程盯着徐遗的脚,劝道:“外面不好走,你就别去了,去了也是添乱。”

无奈某人坚持嘴硬:“我没事,不信我走两步给你看看。”

他还没动就被萧程死死按在椅子上,听人故意道:“郎中,麻烦往他两条腿上扎几针,定要让他痛得叫不出声走不动路。”

萧程走后,徐遗没有安分多久,随意涂点膏药出了营地,还特意问了对方的位置,他好往反方向去。

沿路随处可见还未安置好的尸体,有些只找到一部分,手脚断裂处凝着模糊血肉,粘在地上许久了。还有人躺地上为伤痛所累,哎哟叫唤着。

总有一层灰雾笼罩着宝州,风雨淋不湿带不走,潮气混杂着腐坏的味道,闻之令人一阵干呕。

徐遗胸中沉闷,险些呼吸不过来,每踏上一片碎石砖瓦,揭开木板与碎衣物的时候,他的手便颤抖不止。

所有人不发一语,默默地扑在废墟之上,极力透过缝隙去寻找可救的生命。

“哒哒哒……”断断续续的清脆碰撞声从细小的缝隙里传出。

“快!这里还有人活着!”一声呐喊聚来众人,徐遗也跟着向那处跑去。一些人抬着简易的担架,一些人扛着长条木棍。

这处是一个还没完全倒塌的房子的一角,但随时有可能倒下来,便得争分夺秒的把人救出。

哪怕是累得直不起腰也没人敢停下,在半个时辰后,用石子敲响声音的人终得救。

他半睁着眼,双脚俱断,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灰扑扑的脸上有两道明显的泪痕,却已干了。

众人自觉排成两队,接替着抬过担架直到平地,就在人散去的那一刻,又有一声“哒哒哒”的清脆声响。

还有人在下面!

徐遗因为腿脚不便走在最后,他回头细听辨别声音来源。谁料下一刻地动山摇,根本无法保持站立,面前这两堵墙毫无预兆的朝他倾倒。

“快!快跑!”

轰鸣声响在扬起的尘土里,等它们消散的时候,此处已无墙,也再不见任何人。

夜晚降临,萧程回到营地时便先确认徐遗的身影,可是人呢。

“今日刚来的那个人在哪儿?”

被问的郎中摇摇头:“他向我要了瓶药,涂完就走了,好像没回来过。”

“没回来过?”萧程顿时不安,刚才又震了一次,真不知他一个瘸子去凑什么热闹!

他拔腿就跑,路上隐约听见有几处房子塌了,似乎还埋了人。心不知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有些疼。

茫茫颓垣里,萧程迷离地张望,他站在那儿,第一次不知该从何处找起。

“徐遗!徐遗!”他大喊,却始终没有回应。

死寂从四周袭来,他忽地跪下来一点一点翻找进去,双手急切地没有目的地扒拉,被尖锐之物刺出血来也顾不得检查伤口。

这一处甚至要被他挖空了,借着月色向下探去,摸到了一件碎衣,扯出一看,不是徐遗那身。

你到底在哪儿呢!

这个念头在他心底来回游荡,双膝处的衣服已磨破,额上密布细汗,顺着脸颊滴在他刚留下的血迹上,晕开了那一些红。

今夜月色澄澈,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数声“徐遗”空落在身侧,到最后仍是无声无息。

徐遗,你在哪儿呢……

你还没有还清白给我,别死。

只要你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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