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身死

齐复在揽云楼设宴为徐遗饯别,酒过三巡,正到了临别之际。

昔娘子本来不在席上,这时却抱着琵琶进了厢房,吩咐人关好门悄声说:“两位相公不知可带伞没有?这天边有乌云飘过,眼看就要变天了。”

徐遗与齐复对视一眼,明白了昔娘子的意思,徐遗举起酒杯:“我这还有一个忙,得请两位倾囊相助。”

昔娘子点头会意:“公子随我来。”

揽云楼暗处蹲守的几人盯住徐遗随着昔娘子到了一间厢房里去,便暗中跟了上去。

徐遗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而后脚步一直追到一辆马车附近。

昔娘子看向马车的方向:“公子放心,这揽云楼的打手身手极好,不会有事的。”

而她身边一个跑堂装扮的徐遗则是感激道:“多谢昔娘子了。”

昔娘子再开口时便有无尽担忧:“张知县是个好人,这本诗稿倾注了他一生的心血,公子此去定要万分小心。”

“我会的。”

马车已经出发,徐遗稍待了一会儿,拜别齐复与昔娘子后乘上快马改道而行。

只是还有个讨人厌的尾巴怎么甩也甩不掉。

徐遗干脆勒马停下,回转道:“阁下紧追不舍,想做什么?”

那人不语,下马后右手默默地往背后探去,握上了一把短刀。

徐遗神色不惊同样下马,但把马牵到一边树上绑起,这可是匹良驹,折进去他还怎么回京。

林中有风簌簌吹起,地上枯叶与新落下的混在一起。徐遗清亮的眸子里映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片叶之间,刀尖飞扑而来,他一个闪避躲过。

趁着对方反应的空档,抓住握短刀的那只手臂,他意图明显,那人顺势朝他挥砍一刀,只得暂时拉开距离。

“纵然你不说,我也猜得出。你是为这诗稿杀我,这诗稿对谁最不利,你便为谁而来。”

那人邪笑一声:“少废话!”

又是一刀飞来,劈开了阻在两人之间的一片树叶,徐遗翻身避开,脑子里回忆起萧程教他的几套防身之术。

“别让你的正面对着敌人。”

刀尖逼近,横劈而来,徐遗仰头微微下腰,脚步再灵活变换,绕背飞踢一脚。

“占得上风就要趁势杀得对方无还手之力。”

那人转身攻来之际,徐遗冲过去重拳砸下,可是他于这方面实在天赋有限,无法再短时间内对对方造成连击。

以致于他留了个突破点给对方,短刀霎时间换到了左手,刺向徐遗扫过来的手掌。

“呲”

徐遗衣袖被刺破,鲜血从细长疼痛的伤口流出,值得庆幸的是他及时撤出,伤得不深。

“被反击也没事,至少别让对方看出你害怕了。”

徐遗的进攻断了,一时间难以找回章法,他紧握拳头伺机而动,一遍遍想着萧程用在他身上的反击之法。

“暂时露出破绽,让对方掉进你的圈套里……”

那人的短刀刀尖滴着徐遗的血,滴在一片枯叶上,忽然又是一针风出来,恰巧把让枯叶翻了个身。

“凝神,就是现在!”

就在对方近身的那一刻,徐遗欺骗性地侧身,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拳至对方手腕,抢下来那把短刀。

他拼尽全身的力量将对方放倒在地,冷冰冰的刀刃架在了人脖子上。

奈何那人眼神如狼似虎,抬脚踹开了徐遗还想继续反击。徐遗连人带刀滚到一边去,那人双眼满是杀意,正朝他怒冲过来。

徐遗接连几个翻滚躲闪,手上青筋暴起向上刺去,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滴落。

他冷静凝视眼前断气的人,心跳快速跳动,呼吸加快:“……我本不想要你性命。”

他抑制住深想的冲动,果断推开人,解下缰绳快马加鞭奔向庐陵。

同是一处林间,一辆马车塌成破碎木条只剩一半,车帘上溅洒点点血迹,地上还躺着好几具尸体。

不过,徐遗的死讯比他本人还要早到庐陵。

那群言官再次带着各自的奏疏条陈踏破了赵琇的垂拱殿,所上之言无外乎“我朝官员回京途中惨遭劫杀,尸首遭辱,有如此藐视朝廷律法者,当以重刑待之。”

“人命随意杀害,罔顾律法罔顾朝廷,甚至罔顾天子神威……请求官家彻查。”

赵眄在安王府急得跳脚,他只知徐遗出京办事,却不知具体办的何事,再得知竟是他的死讯。

他喝了几口闷酒才吧砸出不对来,徐遗是在途中遇险,必定是遭人暗杀,昌泊那边又怎会这么快知道他身死的消息。

只是这样,这个消息又是谁传出来的,还闹得满城皆知。

糟了!

他一拍大腿,喊来吴内官:“你去躺质子府,若是人出城了就把他给我抓回来!”

“世子!世子不好了!徐相公他……”有庆才刚在街上转几圈就听闻人人都在谈论某个官员惨死在回京途中的新闻。

萧程听见徐遗的消息,神经顿时紧绷起来,此时心急如焚:“他怎么了!”

“世子你别急,这个消息还不确切,只是有人说有个官员回京路上被人暗杀,说不定不是徐相公呢,只是此人恰巧也离京了呢?”

恰巧,这天底下哪有这么恰巧的事。

萧程忽觉自己心间的血肉无端搅在一起,搅得他呼不上来一口气。

有庆见他闷声不语,在心底一个劲儿的悔过,暗骂自己说这个消息做什么!前些日世子就因徐相公悄悄离京而伤心,就连安王那儿也问不出怎么回事,如今又……

地震时那种找不到徐遗的感觉如同有一把利刃剖开他的身体各处,钻进填满不留一丝缝隙。

有庆碰了碰愣着不动的萧程,揪心道:“世子,你在看什么呢?”

院中那处拱门,徐遗又笑着走进来了,然后就站在那不动,嘴巴一张一闭,却无声音。

萧程听见了,知道他在喊什么,他在喊“阿程。”

他眼睫像极了雨中挂雨的屋檐,星眸不再璀璨,被一层朦胧的湿雾铺盖。

抬手擦去碍人的雾,眨眼间拱门处没有任何人影,徒留院外垂落的瘦弱柳枝。

“……我要去找他。”

“世子!”

萧程刚踏出门去,就被萧瑟的秋风给打了回来。

有庆死拉着他,也是一样落泪,但尚有一分理智:“世子不可呀,我们再等等安王的消息,安王一定有办法的!”

萧程决心要走:“有庆,我不能赌第二次,我怕来不及了……”

“世子!”有庆拦不住他,眼看萧程拿着屋子里的一把短剑,不管不顾的往马房奔去。

马儿似是感知到了他的情绪,不肖他命令便朝出城的路奔驰而去。

他不知道徐遗在哪儿,也不知道往哪儿去找,但确信自己只要出了庐陵,就一定能把人带回来。

宝州是这样,那日水下也是这样,如今更该是这样。

朱雀大街上忽然冒出一匹快马,行人们骤不及防,纷纷往路边躲去,有些还摔了几跤。

“阿程,别急……”

是徐遗的声音,萧程勒紧缰绳放慢速度,抬眼找寻那日日都在痴想的身影。

他的前头同样跑着一匹快马,正离他愈发遥远,也愈发难追。

一支穿心箭射中了那快马上的人。

这不是他的梦吗……

这是梦……

于是他停在梦里,不敢往前跑了。

“世子——”

吴内官在他身旁停下,总算是能缓口气,他道:“世子,安王请您去飞星楼一叙。”

萧程怔怔望着即将穿过的城门,没有回他的话。

“安王说了,他有你想知道的消息。”

被横冲直撞的快马吓得大惊失色的行人站在路边对他们二人指手画脚,讨论起来。

“安王还说了,出了这个城门,才是真正害徐相公回不来。”

萧程迟迟回神,看了吴内官一眼点头,再望城门一眼,便往飞星楼而去。

“你啊你,真是关心则乱,差点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了。”萧程一现身,赵眄便压不住着急的火气,可见人魂不附体的模样又把这火气给赶走了。

“我还是出不去这个城门,只要我做一日萧程,就一日出不去庐陵。”

“你……”赵眄一时语塞,为他倒了杯酒,慰道,“你细细品品,盈之此次怕是秘密出京,那这事又有多少人知道?既然要他死,那悄悄杀了不就完了,这身死的消息为什么又会传得满城皆知?无非是想引出让他秘密出京的人而已。你这一去,不就昭告天下,你就是那个人吗。”

“忠爷那次,他们已经用过这个方法了。”

“再有你的身份,在外人眼里,他只是你的世子接伴。你若是被发现了,一盘问,他就会被冠上通敌的罪名。”

“到时候,你和他都得死。”

“阿程,你信他吗?”

萧程终于抬头正面回应赵眄:“我信。”

待到天黑,赵眄可是废了一番辛苦把萧程灌得死死的,够他睡上一天一夜了。

有庆在他身旁照顾了一整晚,也听了一整晚的“徐遗”、“盈之”、“骗人的王八蛋”云云。

一声声“徐遗”唤出口,恍若真把人唤来了。

屋内细小的动静将睡得不深的有庆惊醒,霎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叫出声,他这是看见真人了,还是遇见真鬼了。

“徐……徐相公。”有庆捂着嘴尽量压低震惊的声音。

他看见徐遗立在微微天亮的光线下,照出他面庞晦暗不明,也照出他满目牵念地看着床上坠在不安稳的梦中人。

“天快亮了,记得给他煮些醒酒汤,大醉一场身上容易发虚,如今天凉不少,再给他多备件衣服。”

徐遗说得很轻,不忍心吵醒萧程,他想抬手抚平那紧皱的眉头,但见自己的手沾满血污,便换了另一只手为他捏紧被角。

眼尖的有庆发现了那处伤痕:“徐相公,你的手受伤了,还是赶快包扎下吧。”

徐遗起身谢过:“不用了,我马上要进宫奏对,晚些时候再来看他。”

可这一旦沾染上等待的滋味,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就连天边的云彩都便得多余无趣起来。

一天等待,实在太过漫长。

当徐遗又重新站在那处拱门下,满心满眼笑着,嘴巴一张一闭。

“阿程。”

萧程听得真真切切,这声“阿程”很动听,这声“阿程”他有好多天,好多年没有听见了。

这不是在叫萧程,而是在叫许云程。

徐遗炽烈的目光再也不会偏移,萧程视线摹写着他肢体各处。

“阿程,看什么呢,是我呀。”

萧程这才有了等到人的实感,他拉着徐遗进了屋,把人压在关好的门上,紧紧箍住他的肩。

四瓣唇贴在一起,滚烫的气息在彼此之间流连忘返,心跳也因此漏跳一瞬,再也没有规律。

萧程不问他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才回来……

徐遗不问他为什么会担心,为什么大醉一场……

他们都知道,此时意味着什么。

是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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