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府被查抄后,周围聚满了议论的人,而丽景门外的宋府此刻已由巡防营围着了。
赵眄一脚踹开紧闭的房门,便见宋裕敬吊在房梁上,死状瘆人,桌上放着他写好的认罪书。
御书房外,赵眄刚将吕信供认不讳的口供文书呈给赵琇,出宫时迎面撞上带着吕信敛财证据的韩骞。
赵眄驻足:“韩大相公,许久不见了。”
韩骞拱手见礼:“安王殿下。”
“久闻韩大相公与罪臣吕信往来甚密,此次没有牵扯到大相公吧?”
韩骞泰然处之,故做好心提醒:“安王慎言,切莫再因口无遮拦而闭门思过了。”
赵眄:“说到这个,本王在禁闭时读的可都是大相公的文章,这二十多年来,大相公为国事操劳不少,不愧为百官之表率。有流言称不仅是六部僚属,就连天下学子都以踏进过韩府为荣。”
韩骞看向前方:“既是流言,安王还是少在官家面前提起,以免伤及自身。”说完后,抬脚与赵眄擦肩而过进了御书房。
“去叫太子来。”
朱内官眼见夜色深浓,劝道:“官家,已然深夜,您身子要紧,还是明日寻太子吧。”
可是赵琇坐在椅子上,抬手嫌烦了案上的茶盏,茶水溅了一地,怒不可遏:“什么时候轮到你替朕做主了?”
朱内官吓得跪下:“小人不敢,小人这就去东宫请太子。”
几盏微弱的灯光远远跟在赵瞻身后,他面色平静,双眼掠过宫禁中落的雪,洁白如玉。他突然走到一处宫殿门口停下,视线穿过宫门往里头望去,脑海里涌现起许多回忆。
这座宫殿是赵眄立府前的住处。
赵瞻也只是流连一会儿,又抬脚走了。
后头跟着众内侍不敢近身上前,他们总觉得太子今日与以往变了许多,从前官家深夜召见,太子面上好歹急上一急,可是现在却让人琢磨不透在想什么。
陈内官悄悄问身旁的朱内官:“官家这是怎么了?”
朱内官:“官家今夜看完吕信的罪证,突然生了好大气。”
福宁殿中烛照通明,赵瞻站在殿门仔细地整理自己的衣着后踏了进去。
赵瞻跪下低头:“臣,请陛下安。”
“太子,给朕一个解释。”赵琇捏起桌上的信件朝赵瞻扔了过去。
赵瞻没有起身,他捡起一看,这是吕信私造火药的信件,而落款处盖着太子私印。
这便昭示,吕信私造火药是太子授意。
赵瞻抬起头否认:“臣不知此事。”
赵琇却问:“是不知火药还是不知你太子私印盖在了这上面?”
“臣都不知。”
赵琇不信,指着赵瞻斥道:“不知?那为何会有你太子私印!之前陈浮家中的东宫玉牌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信了你。这回是不是还要告诉朕,是吕信命人偷了你的私印,他好大的能耐啊!”
赵瞻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私印,与信件上的做了对比,一毫不差,根本没有伪造的可能。
赵琇见状气得扶额,在原地上踱步,又道:“赵瞻,这太子之位,你是不是做得不如意?”
赵瞻愕然,一时哑口,再是心中无限震撼,私印从手中滚落,他呆呆地问出:“爹爹,竟是这么想我的?”
“不是朕怎么想,是如今证据具在,要朕不得不这么想。”
赵瞻忽地笑着:“那臣无话可说。”
“你!”赵琇语噎,对上赵瞻倔强的眼神,“你母亲为你取字勉思,就是要你在政事上用心勤勉、学会忖度权衡,可你是如何做的?一句无话可说,要朝臣怎么看待你这太子,怎么对得起你母亲?”
“勉思二字,是母亲希望她的孩子能在今后的人生里,对于喜欢或不喜欢的事、身上不得不背负的责任都可以勤谨一心,细细思量,才不负在乎的人和世人的期望。”赵瞻顿了顿,“这些连同母亲,爹爹都忘了吧?”
“你这是在质问朕?”
“臣不敢。”
赵琇耐心已尽,对朱内官命令:“从今日起,六部与翰林院的所有奏章不必送去东宫,东宫玉牌与太子私印交予朕。太子,可有异议?”
赵瞻重重俯在冰冷的地砖上,叩头:“臣听凭官家旨意。”
朱内官心中一阵忐忑,看看赵琇又看看赵瞻,这对父子谁都不肯退一步。
吕信数罪昭昭,死期已定。其中几个涉案的高贞、吴胜等官员流放北地,无召不得回京。
曹远因耽误军报,赐死,以慰背水关十三万将士亡魂。
萧程策马往京郊的通云峰而去,他站在最高处向下眺望,恰好看见流放的队伍。
茶亭驿铺兵许泰遭陷,今已查证,其无罪。
爹,冤屈已洗,真相大白,世人不会再因此而唾骂您,可是,您在哪儿呢……
萧程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倒上准备好的酒,朝天地敬了一杯,剩下的倒在地上敬他父亲。
如今虽沉冤得雪,但他心里仍有疑云团绕,曹远那句“就已经迟了”是什么意思?周锁又逃去了哪里?
若乘船沿着奔流不息的涑水河溯游北上,雪尘迎面,一点绿意不见,但能听得一曲如春风扫雪、世间风物草长莺飞的弦歌。
有一女子盛装坐在雪中石上,手弹琵琶,眼中虽有泪,可嘴角的笑意融在了歌声里。
一曲终了,她斟满酒放在张熙岱的墓前,自己再痛饮另一杯。
“张知县,你的诗稿世人都看见了,净溪感激不尽。”她又斟满酒杯,倾倒在地上,留下痕迹,望天而哭,“父亲母亲,我们等到了,我们是清白的。”
昔娘子仍是昔娘子,不过,她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沈净溪。
再往南的定溪竟也下起了雪,雪珠夹杂着小雨落了下来,徐遗呵出热气静听着寇如山自述。
寇如山:“我本以为自己寒窗苦读十二载能够考中,可放榜时没有看见自己的名字,但也认了命,只觉读的书不够多,再考几次就是。可是……”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不仅考中了,还高居甲榜。只是现在才知本应是他的名次与官职,早就成了小人之间的交易。
当年他心灰意冷的别了庐陵还乡,成日待在屋里与笔墨相伴,平时的诗会宴集统统回绝了。
家乡学塾的先生怜他实在用功,但还要这么憋三年,恐把人憋坏,则写了举荐信至定溪府学,再由府学出面举荐给定溪府衙,才做得了主簿。
这时王识将通判做得是风生水起,定溪大小宴会总有他的身影,无论是官职在身的人家还是从商的富户都打通了他的关系。
从此,王家在定溪彻底跻身权势之中,跟他们做生意的也能分得一杯羹。
王识尝到买官后带来的甜头,对于公务弃之度外,却在寻欢作乐上颇有心得。
判错事了寇如山来擦屁股,不愿来府衙当班寇如山来代替,累活跑腿的事悉数丢给寇如山,觉得写公文太累也由寇如山代劳。
而好处,他哪里舍得给人好处呢。
寇如山虽有怨言,为不负信任他的人,将这些苦吞进肚里,从不和人提起。
定溪的百姓见此不曾糊涂,心中万分清楚是谁事事为他们亲力亲为,操劳奔波,寇如山是他们口中当之无愧的好官。
而王识,大老粗的酒肉草包一个。
然而在权势之下,有谁会听这些真话。
就在买官案爆发前几日,王识的真面目终被戳破于人前。
酒楼厢房里,王识正与一男子推杯换盏,桌上的木盒里装满了钱钞。
男子拍拍这个木盒,殷勤恭维:“王通判,这件事就劳您受累了,这些只是小小敬意,事成之后还有更多的孝敬。”
王识的手伸进木盒里数了数钱钞数量,肥实的脸上堆笑,却表现得很为难:“你差点闹出了人命,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男子连忙认错:“是是是,所以才来求您的,满定溪也就只有您有这个能力。我保证,之后我们几家商户为王家马首是瞻,听凭王通判的差遣。”
王识满意答应:“行吧,本官可以为你走一趟。”
男子高兴得赶紧为王识斟酒:“这可是今年新出的佳酿,通判尝尝。”随即转头向门口喊道,“小二,再上两壶好酒来!”
“嘭!”
房门猛地摔打开,来的人不是跑堂小二,而是寇如山。
他正为王识与这位男子交谈的事而来,不料听到了一场肮脏的交易。
男子明显被吓到,手里的酒壶脱手洒了一桌酒水,而王识看着寇如山愤愤不平的模样只心虚一瞬。
寇如山大步向前,吃惊地盯着那个木盒,质问王识:“王通判,在你眼里一条人命,一个公道是能随便拿钱买的吗?”
王识重重放下酒杯:“寇如山,做好你分内的事就好,本官如何做自有本官的道理,少来多管闲事。”
寇如山:“多管闲事?你身为一府通判,却与案犯勾结,这是何道理!”
男子插嘴:“你可不要乱说话,什么勾结!”
王识醉意上来,趁着酒气嘴一快,什么都说了:“本官说的话就是道理,寇如山,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当初要不是本官大发善心,这会你还不知道在哪读书放牛呢,哪来机会做了主簿!”
寇如山皱眉:“明明是府学的先生举荐,与你何干。”
“是举荐不假……可没本官同意,你觉得那群臭读书的酸腐秀才说的话能做得什么数?”王识撑着摇晃的身子站起来,给寇如山倒了杯酒递给他,“实话告诉你吧,就是这些你瞧不上的钱让你的名次和官职都到了我的嘴里来。”
王识说得骄傲自满,在他眼里这世上就没有钱办不到的事,得不到的可以用钱买,出了事也可以用钱来摆平。
所以,王识根本不是胆小如鼠,而是有恃无恐。
寇如山身子一僵,极力消化刚才听到的话,总算反应过来,揪着王识的衣领怒道:“是你,是你顶了我的科考名次,霸占了我的官职?”
王识轻蔑地看着他:“是又怎么样,有本事你一本状书告到庐陵去,我还怕你不成?”
寇如山怒红了眼,可当下除了想把王识打一顿解气,也做不出什么。他奋力一推,把王识推倒在地,又看向那位男子,那位男子怕得把钱拿走后溜之大吉了。
寇如山无力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渐渐下大的雪,对徐遗说:“那天回来后,我就辞官还想再考,也想将王识的事呈上去,但最后放弃了。”
徐遗理解:“你是觉得他能买到官职,朝中定是有人助他,你怕自己一纸诉状告上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是,所以我想走的,后来那些乡亲们知道了这事后找王识闹了起来,结果……都是我连累了他们。”
徐遗拿出寇如山的辞官文书:“这份文书你收好了,不做官的人不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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