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身影消散后，一缕光从云层间打下来，直射在西尔文眼睫上。

世间安静了一秒，而后轰然嘈杂鲜活起来。

而再抬头，阿莱德的身影重新出现。

这次是“骑士阿莱德”。

系统的AI。

玩家在大陆的肉身凭依。

西尔文冷冷地瞧着熟悉的建模，扇了他一巴掌。

“阿莱德”脸上浮出一道明显的印子。

手掌一阵麻意，西尔文注视微微凹陷的指尖，轻轻吮吸长柄的残痕。

“下次见。”

西尔文晃晃脑袋，把令人讨厌的声音晃出去。

幼稚！

幼稚的人类！！

西尔文明面上算是大陆上驱逐玩家计划的中立派，更擅长潜移默化地扰乱玩家节奏，很少暴露自己，和玩家起正面冲突。

血量濒危的虚弱恍若隔世，窒息感却如影随形。

游戏细致地为npc模拟了人类呼吸的频率，却很少有玩家真的去尝试让一个npc窒息。

流失的掌控在肆意的生杀予夺间被轻易找回。

西尔文的确好奇强行脱离剧本后那人的反应，却没想到会见识到幼稚低劣的手段。

打个游戏也这么锱铢必较！

西尔文满意地看着牙印覆盖掉指尖的压痕，畅快地踢踢草屑。

长条被兜头扬了一脸，扭着身子抗议。

西尔文朝山下望去。

玩家下线后，属于玩家的道具也跟着消失，没有长柄眼镜，西尔文只能依稀看到攒动的小点。

普通npc恢复意识，两拨人短暂恍惚后迅速分隔开来。

守卫们再次举起剑盾，直指邪灵手下的恶徒。马里恩冷笑着攥紧木杖，而剧情里无畏顶在前头的四个喽啰，手脚发软，抖如筛糠。

马里恩僵着脸，不发一言。

但神情分明写着：

好久不见，莫特尔神祝。

剧情里，马里恩凭借大量高品质阿南刻发动奇袭，莫特尔力有不逮。

而脱离剧情，两拨人在无尽的循环中不知交手了多少回，彼此知根知底，相互背板，马里恩占据的信息差优势荡然无存。

更何况……

马里恩转过头，圣殿守卫也熟练而欣喜地望向不远的阴影处。

潜于暗处的圣殿骑士缓步走出来，摘掉头盔，单手抓了下棕褐色的长发，扯出个礼貌的笑容。

“确实很久不见。”

他的剑完好地挂在腰间，没有半分出鞘的意思。

“多洛兰大人！”守卫喊。

圣骑已至。

没有再打下去的必要。

马里恩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嗤。

来得这么早。

多洛兰：“预料不了玩家的行踪，圣殿总要留些后手。”

“维持现状，保持缄默是大陆心照不宣的准则，不过，我们可没把你们当做大陆的一部分。”多洛兰伸出手，“以免你们搞出什么乱子，法杖收一收吧。”

马里恩松开紧握的木杖，任由它掉落下去。

多洛兰抓住半空中的土黄短杖，调转后递给莫特尔。

“收好。”

莫特尔木着脸将短杖收进袖口。

“这次不知要等多久。”

多洛兰摸出几枚圆球，埋进地里，眨眼间望风而长，在齿轮咬合的咔咔声中，膨胀出数间金属屋帐。

“以防万一，我带了些随身屋帐。”

莫特尔点点头。

多洛兰拽了个麻袋，走向四个男人。

“来，各位，松松手。”他抖了抖麻袋口，“把我们圣殿的东西还回来吧？”

……

西尔文抱着腿蜷在石头上，看着下方搭建起屋帐。

没人知道玩家的行踪，也就意味着，没人知道西尔文此时就在这里。

腿边的小蛇刚清理完自己，西尔文挖了朵小花，连叶带根一起系在长条颈部，打上死结。

看着小蛇摇头摆尾，西尔文好心情地拍拍手上的土。

玩家离开大陆，时间流速恢复正常，距离那人下次上线不知要等上多久。

“阿莱德”的建模无声地立在那里，存在感极强。西尔文背过身极力忽视，感受着风拂过耳际。

天彻底亮了起来。

肚子呻吟一声。

上次进食还是在加入阿莱德队伍前，而上次休息，恐怕就要回溯到上个周目了。

饥饿和疲倦汹涌而来。

阿莱德下次上线的位置就在这里，西尔文不能走远。最好的选择就是下山与莫特尔一行汇合，再在下次玩家进入游戏缓冲时赶回山上。

山下屋帐支起来后，小点逐渐被大点容纳，下方安安静静。信仰邪灵的恶徒被严加看管，守卫轮流休息，缓解连夜奔波的疲惫。

西尔文极目远眺，微微眯起的眼睛将四处漫射的杂光挡在眼睫外。屋帐外的空地处依稀能够辨别出一位被抛弃的神祝。

女孩暴露在艳阳下，脸上蹭到的血迹已经干涸，半散的长辫随着风上下起伏，遮盖住小半张脸。

她维持着怪异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睛大睁，却没有丝毫神采。

没有人过问，没有人关心。

西尔文垂下眼睛，不知在对谁说。

“走了。”

……

哈迈村。

部分村民们陆陆续续赶到小广场，被围在最中间的女孩护着腰间的皮革工具包，一头散发被揉得爆炸起飞。

“就见了一面！一句话都没说！！”

“是——是阿莱德——”莉莉丝烦躁地拖着长音，七嘴八舌地回，“他是追出去了。救没救到？任务又不在我身上，我怎么知道进度？！”

莉莉丝拿手背给冲到最前的老人擦眼泪，“赫卡婆婆哎呀别哭了。他看着不像新玩家，瞧不上咱们村子的资源，应该不会来咱们村的，你的房子不会再塌了。”

一回头，脑袋差点被开了瓢，莉莉丝手忙脚乱没收中年男子的武器。

“伯纳丁叔叔！放下锄头！你打不过他！”

“阿奇！回家去！你还小，玛拉女士不让你打探玩家的消息……啊！别拽我头发！”

莉莉丝崩溃把头发扎起来，挥开精力旺盛的小孩。

“安西卡！”莉莉丝跳脚，“还不过来救救我！！”

少年从人堆外竖起一只手，随即被人流淹没。

咚——

咚——

几声沉闷的巨响震得人头皮发麻，众人齐齐回头。

“都散了。”佩拉沉声。

咚——

佩拉挥舞着虬结的硬木，在掌心掂了掂，目光沉静地迎向人群。

人群让出了一条路，佩拉径直走向莉莉丝。

沿途，赫卡婆婆的哭声止了，伯纳丁抓着锄头偷藏在身后，阿奇摊开手心，几根头发飘落出来，若无其事望向别处。

这位年仅三十的村长腿脚完好，坚持拄拐。

她单臂举起分量十足的拐杖，“都堵在这里，对玩家这么关心？”

佩拉目光一一扫过，“在为数不多的自由时间里仍旧围着玩家打转，这就是你们向往的自由？”

众人一噎，四散而去。

混乱终止，莉莉丝终于从人堆里解脱出来，然而当她看到来人动作，再度发出尖锐爆鸣：“啊啊啊啊，佩拉——别把星廊敲坏了！！！”

佩拉即将落下的木杖蓦地停住。

安西卡终于摸进来，蹭到莉莉丝旁边。

莉莉丝沉痛地上下抚摸星廊，生怕上面被敲出个坑。

“圣殿的东西，结实得很。”佩拉说。

“这可是村里唯一高品级的阿南刻！”莉莉丝眼睛冒光，“我的宝贝！”

佩拉：“你又用不了。”

佩拉平静说：“没人能用的东西，品级再高也是废物。”

“这可是圣殿的财产，”莉莉丝摸遍每一道缝隙，恐吓道，“不怕圣殿来找你麻烦？”

佩拉双手交叠在拐上：“村里没有圣殿的人。”

“……”

西尔文刚刚踏进村里的脚自觉收了回去。

安西卡目光呆滞，拽了拽莉莉丝。

莉莉丝不耐，下一秒目光凝固在那身熟悉的祭袍上。

莉莉丝讪讪收回垂涎星廊的手，目光游移。

佩拉叫住人：“西尔文。”

她拐杖从容地点了点地，“你怎么在这儿？”

一路避开人群，见到哈迈村长，西尔文下意识垂下眼睛，避免对视：“我……跟玩家一起。”

佩拉听懂了，看了看形单影只的圣殿神祝：“他只组了你？”

西尔文：“嗯。”

佩拉问：“剧情进展到哪里？”

西尔文：“刚离开村子，准备救莫特尔神祝。”

“他准备来村子吗？”

西尔文斟酌后迟疑道：“不确定。我尽量……不让他来这边。”

佩拉真心感谢：“谢谢。”

佩拉注视西尔文：“你来村子是有事吗？”

西尔文：“我想……休息一下。”

佩拉点点头，稍加思考：“去奥蕾莉亚家吧，她家里常年没人。跟我来，我带你去拿她家的钥匙。”

“下次进村前，把祭袍脱了吧。”佩拉带着他走了一条无人的小路，“太显眼了。上次没来得及告诉你，哈迈村激进派不少，圣殿和玩家牵连太深，他们不喜欢圣殿的客人。”

其实不必特地告知。

西尔文垂着眼。

他太过熟悉那些排斥警惕的视线。

而面对这位态度一直算得上友好的无信徒村长，西尔文乖乖脱下袍子挂在臂弯，抿唇小声道：“谢谢。”

佩拉的拐杖不疾不徐点在地上，她没有接下西尔文的道谢，只淡淡道：“辛苦了。”

莉莉丝鬼鬼祟祟蹭过来，腼腆地笑了一下，“西尔文大人。”

她两根手指在一起搓了搓，疯狂暗示：“这次您身上有没有……我是说，咳，多余的……”

安西卡把人拉回来：“姐。”

莉莉丝挥开碍事的弟弟，晶亮的眼睛追随这位远道而来的圣殿神祝。

来过哈迈村数次，同这对儿保有意识的姐弟相见的次数不少，私下底也有过交流，西尔文还记得莉莉丝的夙愿。

他遗憾地摇摇头，在莉莉丝失落的表情里，取下手腕缠绕的机械蛇。

“它一直跟在我身边，可以辅助攻击。”手指掐住长条的七寸，让莉莉丝看清蛇眼上镶嵌的两颗阿南刻，西尔文补充介绍道，“设定上是埃斯坎德出品。”

“埃斯坎德的机械造物啊！”莉莉丝双眼放光，

只有骨架的机械蛇是最好拼的，莉莉丝把笨蛋小钢条当作百变魔尺拧，转瞬间手里多了一朵玫瑰花。

“走之前还你。”莉莉丝喜滋滋地把蛇抻回一根棍，“我能拆了它吗？”

“能装回去吗？”西尔文问。

莉莉丝罕见地卡了一下，手里的机械造物灵活精致，仿佛还有着自己的意识，莉莉丝看入了迷，夸下海口：“能！”

西尔文看透，摇摇头：“那就不许拆。”

“呜呜——”她讨价还价，“拆个尾巴行么？”

西尔文竖起一根手指：“不许私藏零件。”

莉莉丝悲愤大叫。

“这里是我家，先进来吧。”佩拉推开屋门，“我去找钥匙。”

佩拉带着他们走的是后门，一进来入眼的是厨房和仓库。莉莉丝熟门熟路摸出篮子里的面包，拉开餐椅，把蛇抡挂在脖子上，倒着骑了上去。

安西卡谨慎地拉开一条门缝。

“有人跟着。”

莉莉丝扬眉：“伯纳丁？”

安西卡摇头。

面包香甜，莉莉丝舔了舔手指：“让他们跟。”

“这又不是混乱时期之前，现在玩家一上线，这群人全无意识，事后连记忆都被清得干干净净。驱逐不了玩家，有劲儿全往大陆同胞身上使……嗝，也就这点能耐了。”

安西卡合上门，给莉莉丝递了杯水。

佩拉村长从楼上下来，扔给西尔文一把钥匙。

“总要有个发泄的途径。”佩拉沉静道，“实话说，我赞同游戏制作组对大陆的清缴。”

“理智是一种罕见的品质，大陆的人太多了。”

“多，不代表胜算大。”

“反正来新手村的玩家是比以前少，可惜了，还是源源不断。”莉莉丝咬着杯口，含含糊糊地问：“西尔文神祝，你比较自由，现在外面怎么样了？”

“和以前一样。”西尔文抬手制止了莉莉丝把面包往蛇嘴里塞的行为，“它不能吃东西。”

莉莉丝掰开蛇口，检查残余的面包屑。

西尔文想了想：“前段时间我去了伊瑟兰提尔，格莱主教心情不错，似乎是对神愿的研究有了突破。”

莉莉丝眼睛刚睁大，西尔文表示遗憾：“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佩拉也笑了：“那个老东西，没有确切的把握，不会把好东西拿出来的。”

安西卡皱眉：“只有伊瑟兰提尔在筹备？”

佩拉：“不是所有地区都与我们的想法一致。哪怕是伊瑟兰提尔，恐怕到最后真正站出来的只有格莱。混乱时期过后，许多地方一直持保留意见，不支持正面对抗制作组，像是艾瑟兰和埃斯坎德的态度只会更加消极。”

莉莉丝抱着机械长条不放手：“目前来说，大陆普遍认同的还是等待蛰伏。”

佩拉：“不过，随着时间，人的想法是会改变的。”

西尔文捏着钥匙，正午的阳光借由金属折射进他浅淡的瞳孔中。

安西卡站在莉莉丝身后：“但是大陆的声音被切割了，消息和物品都传不出去，相互无法连通，只有玩家才能在大□□意行走。即便有了机会，我们对现状依旧束手无策。”

“哪怕是我们，也不知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

佩拉攥着杖头：“大陆需要一个契机。”

莉莉丝捧着宝贝蛇在椅子上前摇后晃：“好了，说这些都没用。玩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回来，不如让西尔文早些休息。”

安西卡疑惑：“他在什么地方下的线？方便赶回去吗？”

西尔文：“没关系，让他多加载缓冲一会儿。”

莉莉丝哈哈大笑。

安西卡察看门外：“还没走。”

佩拉敲着拐杖：“你们从正门走。”

“放心住，他们将奥蕾莉亚看作系统的执行人，不会来打扰你休息。”佩拉看了眼厨房，“莉莉丝，篮子里还剩下多少？”

莉莉丝比出一根手指头：“我就吃了一片。”

篮子被递到西尔文手里：“拿着。”

“我来我来。”莉莉丝接过篮子，“我跟他一起。我可得好好摸摸，这可是埃斯坎德的机械造物！”

在佩拉的叹息声中，莉莉丝甜滋滋说：“西尔文大人去楼上休息，我就守在楼下，万一玩家突然上线，方便立刻把蛇还给他。”

佩拉把人送到门口。

正门同样有人，佩拉遥遥扫了他们一眼，姐弟一左一右为西尔文带路。

墙角处闪过几张熟悉的面孔，npc神智清明时，这几位经常不远不近地甩在西尔文后面当尾巴。

西尔文：“你们跟我走得近没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莉莉丝把蛇绕在指尖，“他们可不怕我。”

“但是怕奥蕾莉亚？”西尔文感到有些好笑。

除了最开始的那段时间，奥蕾莉亚甚至都不会出现在村子里。

“不。他们怕的是系统，怕的是制作组。”安西卡回答，“人们总是会害怕陌生强大的事物。某种意义上，如果我们承认，它们才是大陆的造物主。它们创造了一切，包括圣灵。”

“说什么呢！”莉莉丝狠狠拍他，“小心再也用不了阿南刻了。”

安西卡揉揉胳膊，小声辩解：“我只是说如果……”

他单手抚在胸前：“女神可比它们宽容多了，赞美女神。”

莉莉丝一蹦一跳：“总之，道理就是这样。”

“我和安西从小在哈迈长大，他们害怕系统，害怕玩家，害怕圣殿，害怕陌生地区的可组队npc，但没有理由怕我们吧。”

安西卡：“也许是因为，他们觉得，我们永远不会伤害他们。”

莉莉丝歪头：“难道不是吗？”

钥匙对准锁孔左右划了两圈。

不太对劲。

莉莉丝和蛇一起望过来。

西尔文眯了眯眼，重新对准锁孔。

进了门，西尔文立刻靠在门板上，手探向篮子。

“来一片。”

掀开盖布，莉莉丝赶忙递上面包。

安西卡从柜子里摸出杯子，洗净后接了杯水备在桌前。

“他不给你吃饭的吗？”莉莉丝双手捧脸。

“呵。”西尔文捏扁面包。

安西卡突然回头。

奥蕾莉亚的房子在村里算得上是最豪华的那批，透过巨大的窗户能够将整个村口一览无余。

“圣殿……骑士？”

嗯？

西尔文叼着面包眨眼。

高大的骑士张望后进入村子。

和菲洛克斯一样，多洛兰在执行任务时不常戴头盔，袒露出那张出色的脸。

圣殿的骑士往往身姿卓然，银亮的肩甲处镌刻着属于圣殿的月桂标志，多洛兰棕褐色的长发铺卷下来，随意又郑重地在脑后扎了个髻。

西尔文恍然间以为看到了菲洛克斯。

圣骑受过严苛的训练，多洛兰迅速寻到视线来源，隔着窗户与西尔文对视。

西尔文？

多洛兰一愣。

西尔文咽下面包，同他点了点头。

安西卡无声动了动嘴唇：“圣骑来这里干什么？”

作为新手村，他们见到圣骑的机会不多，对多洛兰印象不深。

“他是谁？菲洛克斯吗？”安西卡第一反应。

“不是。”西尔文说，“他是多洛兰。”

“多洛兰……”安西卡在庞杂的记忆里寻找，“哦，有点印象。”

圣骑中排行第三。

“莫特尔神祝他们离得不远，多洛兰应该是来救场的。”西尔文猜测。

他保持着微笑，多洛兰在窗外停留了一秒，不着痕迹移开视线。

西尔文一瞬不瞬地看他离开的背影。

看样子，多洛兰来村里另有要事。

长章！欢呼！[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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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哈迈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