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线的位置,透出一线微光。那光不是纯粹的白,是一种混着夜色与尘土的青灰色,冷硬地铺在沉睡的村庄上空。
林素问靠在村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后。
她一夜未动,身体僵硬,左小腿的伤处传来一下下的闷痛。她不敢睡,眼皮干涩,强撑着不肯合拢。
远处,村东头第一户人家的屋顶升起了炊烟。细细的一缕,灰白色,刚冒头就被凌晨的寒风吹散,消失不见。
紧接着是木门被拉开的“吱呀”声,沉闷而悠长。水桶磕碰到井沿发出的“咚”一声脆响。
村子醒了。
林素问拉了拉头上那块破旧的头巾,将脸藏得更深,整个人缩进树干投下的淡薄影子里。她盯着那条通往村东头牛棚的土路。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路的尽头。
是张老伯。
他手里提着一个木桶,装着半桶草料。他走得很慢,身体伛偻着,每一步都像在泥地里拔腿,脸上是一种认命的麻木。
他应该是来给牛收尸的。
林素问瞬间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绷紧。
张老伯拖着步子走到牛棚前。他习惯性地弯下腰,准备把桶里的草料倒进棚外的石槽里。
他的手臂抬到一半,动作僵住了。
牛棚里,并非他预想中的死寂。一声极其微弱,却又真实存在的低“哞”声,从栅栏门后传了出来。
张老伯身子猛地一震。他僵硬地抬起头,布满皱纹的眼皮费力地掀开,难以置信地朝棚内望去。
他看见了。
那头他以为早就凉透了的耕牛,正安安静静地趴在干草堆上。它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正瞅着门口的他。牛腹上那道狰狞外翻的伤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用黑线缝合起来的丑陋痕迹。那痕迹像一条巨大的蜈蚣趴在牛肚子上,可伤口周围却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还敷着一层捣烂的深绿色草药。
牛看见了主人,虚弱地晃了晃脑袋,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
“哐当!”
张老伯手里的木桶直直砸在地上,切碎的草料与豆饼混着泥土撒了一地。他双眼瞪得溜圆,嘴巴大张着。他抬起一只手,指着棚里的牛,手指因为剧烈的激动和恐惧,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活……活了?”他的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沙哑,“这……这是……啥玩意儿?”
这声变了调的嘶吼,像一把刀,猛地划破了村庄清晨的宁静。
几个扛着锄头正准备下地的村民听见动静,好奇地围了过来。
“张大叔,大清早的,喊啥呢?”一个年轻些的汉子胆子大,第一个凑上前,探头朝棚里看去。
下一秒,他像是被蝎子蛰了,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连连后退,一屁股撞在身后的人身上。
“我的天爷!那牛……牛肚子上是啥?咋跟画了符似的?”
“俺的娘嘞!昨天李婆子不是说断了气,救不回来了吗?”
“肯定是妖术!不然哪能一夜就……”
人群像一锅烧开的水,瞬间沸腾起来。一张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惊慌、排斥与畏惧。
就是现在。
林素问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从槐树后走了出来。
她一出现,牛棚前所有的嘈杂与议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转过来,像钉子一样钉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有惊愕,有警惕,但更多的,是那种深入骨髓、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厌恶和排斥。
她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一步一步,平静地走了过去。
“牛没死。”她的声音不大,因为整夜未眠而有些沙哑,但在这片死寂里,每个字都清晰地传进众人耳朵里。
“是我救的。”
短暂的静默之后,是比刚才更加猛烈的喧哗。
“你个妖女!”张老伯第一个反应过来。对妖邪的恐惧压倒了牛失而复得的欣喜,他一把抄起墙角那把还沾着牛粪的长柄粪叉,双手哆哆嗦嗦地对准林素问,“你对俺家的牛做了啥?你到底使了啥妖法!”
“我就说她不干净!肯定是她干的!”
“她娘就是个不祥之人,生下的种也学了这些害人的邪术!”
林素问没有后退。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棵扎根在岩石里的瘦弱小树。
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从人群外挤了进来:“都让开!我老婆子倒要看看,是哪个妖孽大清早的就在这兴风作浪!”
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
李婆子拄着那根油光发亮的拐杖,在两个妇人的搀扶下,一步三晃地走了进来。她那双浑浊的三角眼先是像刀子一样在林素问身上剜了一下,随即落在了牛腹那道整齐的缝合线上。
她的瞳孔不易察觉地猛缩了一下。一丝阴狠和惊疑,飞快地从她眼底一闪而过。
“好啊你个林素问!”李婆子回过神,用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尖利刺耳,“你果然不是个安分的东西!昨天把牛克死了,今天又用邪术摆弄它的尸首!你是想让咱们全村人都跟着你遭殃吗?”
李婆子在村里积威已久,她的话极具煽动力。“操控尸首”四个字,更是让本就心怀恐惧的村民们汗毛倒竖。
林素问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恐惧、或麻木的脸。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截被牛踩断的、手指粗细的干草绳。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自顾自地用手指将草绳两端断裂处毛糙的纤维捻平。然后,她将两截断头整齐地对齐。
“这不是妖术。”她抬起头,声音依然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叫缝合。”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从怀里那个兽皮小袋掏出那枚磨得异常锋利的骨针。又走到牛棚墙边,从挂在墙上的一副破旧马络上,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根最长的黑色马尾毛,动作利落地穿进针眼。
“就像你们的麻袋破了,要用针线缝起来才不会漏米。牛的肚子破了个大口子,道理是一样的。把它缝起来,血才不会流干,外面的脏东西也进不去,伤口才能自己慢慢长好。”
她的手指灵巧地穿引,打结。她的动作不快,每一个步骤都清晰地展现在众人眼前。她没有去缝那截草绳,而是直接撩起了自己左臂那破旧、沾满污渍的袖口。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枚白森森的骨针,扎在了自己的袖子上。
“进针,穿过,拉紧,打结。”
她一边说,一边演示。白色的骨针带着乌黑的马尾线,在她自己的衣袖上,缝出了一道和牛腹上一模一样的针脚。她的动作沉稳而精准,没有半分迟疑。
人群里一片死寂。连李婆子的咒骂都停了。
那些年轻力壮的汉子们,看得目不转睛。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医理,但他们看得懂手艺活。纳鞋底、补渔网、修农具……林素问这清晰、有条理的技艺,与李婆子那套烧符念咒、神神叨叨的仪式,形成了鲜明得近乎刺眼的对比。
“俺……俺好像看明白了。”一个靠海的汉子挠着头,喃喃自语,“这不就跟俺们补渔网差不多一个道理嘛!”
“对啊!就是个精细活儿!你瞅那针脚,多匀实!”
“这么说,这牛……真是她用这法子救活的?”
质疑的声浪,开始像潮水一样,慢慢调转了方向,涌向了脸色铁青的李婆子。
“一派胡言!”李婆子见势不妙,厉声打断了她,“牛是活物,有魂!麻袋是死物!你这是在妖言惑众!我看,分明是这牛命不该绝,老天爷显灵,跟你这妖女没半点关系!”
她转向村民,声音凄厉:“大家别忘了,她娘是怎么死的!她天生就是个不祥之人!现在又搞这些邪门歪道的玩意儿,你们是昏了头,宁可信一个妖女,也不信我老婆子吗?”
“妖女”这顶帽子再次被扣了上来,刚刚有所动摇的人群又开始骚动。
就在这时,人群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只端着粗瓷碗的手悄悄伸了出来。碗里盛着半碗清水。递碗的是村西头的刘婶。
刘婶不敢看她,也不敢看任何人,只是飞快地将碗塞进她手里,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缩回人群,消失不见。
林素问一怔。冰冷的指尖触碰到碗壁上残留的温热。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满是泥污和干涸药渍的手。
她用那半碗清水,仔仔细细地清洗了双手。
“李婆子,”林素问将空碗稳稳放在一旁的石磨上,向前一步,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你昨天说,这头牛指定是没救了,还收了张大叔五百文钱的做法事钱,对不对?”
人群中立刻传来一片压抑的惊呼。五百文,是一笔巨款。
张老伯握着粪叉的手抖了一下,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是又怎么样!”李婆子梗着脖子,死不承认,“那是请神驱邪的钱!要不是我老婆子做了法事,镇住了邪祟,这牛早就被拖走了!哪还轮得到你在这里邀功!”
“好。”林素问点点头,目光扫过众人,“魂魄我看不见,但我能让你们看见,伤口是怎么坏掉,又是怎么长好的。”
她走到耕牛旁边,蹲下身。那牛竟温顺地用头蹭了蹭她的手臂,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这个亲昵自然的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
林素问指着牛腹上那道丑陋的缝合线,对围观的村民说:“这第一步,叫清创。我先把伤口里那些脏泥土和烂掉的肉都挖了出来。不清干净,伤口就会从里面往外烂,牛照样会死。”
她的手指沿着缝合线缓缓移动:“这第二步,叫缝合。用针线把破开的皮肉对整齐,这样它们才能重新长到一起。如果不缝,口子就一直张着,血就不停地流,流干了血,最后还是死。”
她的解释没有一个字玄奥,全都是村里人能听懂的大白话。
“这么说,李婆子你昨天收了钱,就是眼睁睁看着牛肚子烂着,等着它流血流死?”人群中,一个尖锐的声音毫不客气地喊了出来。
“是啊!五百文啊!就念了几句听不懂的咒?”
“我的天,俺上次请你给我儿叫魂,你也收了三百文,就给了碗烧成灰的符纸!”
压抑已久的不满和质疑,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对死亡的恐惧曾让他们不敢挑战李婆子的权威,但现在,一头活生生的、甚至开始反刍的牛就摆在眼前,成了最无法辩驳的证据。
李婆子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她指着那些质问她的村民,嘴唇哆嗦着:“你们……你们这群白眼狼!忘恩负义的东西!没有我,你们早就被山里的野鬼给叼走了!”
她的怒吼显得苍白无力。没有人再听她的。
眼看场面就要失控,李婆子眼珠一转,突然耍起浑来。她将手里的拐杖往地上一插,双臂展开,竟开始原地跳起大神。她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忽高忽低,调子诡异。
“天灵灵,地灵灵!牛魂归位,邪祟退散!就是她!她偷了牛的魂魄!用邪线锁住了它的身体!”她像一只抽风的鸡,绕着耕牛跳着,干枯的手指时而指向林素问,时而指向天空,“大家快看!牛被她镇住了,动都动不了!”
一些上了年纪的村民立刻面露惊恐,跟着喃喃念叨起来。
然而,林素问只是冷冷地看着她表演。等李婆子的调子唱到一段落,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现场所有的嗡嗡议论。
“它不是动不了。”林素问说着,伸出手,在牛的后腰上轻轻拍了拍,又挠了挠它最喜欢的脖颈下方的软肉。
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注视下,那头巨大的耕牛晃了晃脑袋,打了个响鼻,然后两条前腿一撑,后腿跟着一蹬,竟然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虽然还有些不稳,但它确实是自己站起来了。
广场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呆呆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李婆子那滑稽的跳大神动作,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用的,是治病的知识,不是妖术。”林素问站起身,环视一圈,目光扫过每一张惊愕的脸,声音清澈而坚定,“这些知识,来自于观察和实践,来自于对生命本身的尊重。它不神秘,也不邪恶。”
技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迷信打得粉碎。
村民们陆陆续续散去了,脸上的神情各不相同。有人临走时,对林素问投来一个复杂的、带着几分敬畏的眼神。
张老伯站在牛棚门口,看着自己的牛,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那把粪叉放回了原处。
李婆子被几个妇人搀扶着离开,她回头,阴狠的目光死死剜了林素问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钉子。
林素问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绕到村后的小河边,用清冽的河水洗了把脸,也洗掉了手上的污秽。水面倒映出的脸庞,瘦削,苍白,但那双眼睛里,却跳动着从未有过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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