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袁心枚从海蓝岛回来的第二天,就驾车去了白城郊区。她在常去的那家花店买了一束她喜欢的玫瑰,在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大包零食。

她一手捧着花,一手拎着零食,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那个老地方。从八年前开始,每当她心里有什么困惑,都会带着贿赂她的好吃的,来这坐上一坐,和她聊聊天。不论她说什么,她都永远会认真地倾听,用她的温柔一如往常地给出最妥帖的建议。

她放下手里拿的玫瑰,倒了两杯酒,一杯挪到她面前,打开零食,一边吃一边自顾自地开始讲:“我去了一趟海蓝岛,在那里认识了一个朋友,叫杨浅。我们真的很合得来。她的笑容特别温暖,我从来没见过笑的那么好看的人。”

口中的零食味同嚼蜡,但她机械地重复着咀嚼吞咽的动作,一边接着说,“但她也走了,毫无预兆。你一直告诉我,这些事情的发生不是我的错。但是它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演,我真的……真的无法再说服自己这次是个意外……是不是他们是对的?”

她一口闷掉一杯烧酒,被辣得倒吸凉气,却笑了:“你喜欢喝的,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喝不惯。”

她看着那个年轻的女孩子,眉目间和自己有着七分相似,喃喃道:“姐姐,告诉我该怎么做。”

墓园的工作人员正在打扫,看到一个女人伏在墓碑上拿着酒杯喃喃自语,默默地调转了打扫的方向,把时间和空间留给活着和已故的人。

镜屋里,卫源的讲述缓缓落幕之后,众人好像都被卫源的情绪感染,空气中陷入凝固的沉默。

直到金链男不耐烦的声音打破:“行了,猫哭耗子假慈悲,美女,下一个到谁了。”

袁心枚还没开口,坐在卫源身边的卷毛男孩林阳先出声了:“我来吧。这些事其实我早就很想说说了。但不知道能对谁讲。可以吗?”他望向袁心枚。

袁心枚微微点头。

林阳年轻清亮的声线在房间里回响:“我叫林阳,是大四学生,我和杨浅认识了有三个月,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可以算是救了我一命吧。”

圆桌旁的众人联想到杨浅的职业,心头俱是一震。这个年轻的男孩子从进屋以来就积极地参与讨论出去的方法,看上去洋溢着独属于这个年纪的青春活力,谁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林阳好像预料到了众人的反应,并不觉得意外或羞耻,他坦然地接受了种种目光,继续他的讲述。

从上大学开始,林阳就觉得自己好像不太对劲。

出生在一个精英家庭,林阳在学习上很早就展现出了天赋。从小到大,在他身上的标签就是优秀的别人家的孩子。他就像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一路从最好的小学,考到最好的中学、大学。

但现在这辆高速行驶的列车好像即将脱轨了。

他父母对于他的期望很高,他也知道,自己未来的路就是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从商学院毕业,考研,到国外某所大学进修,挂着金灿灿的学历,做着体面的工作。

但某一天开始,他突然疲倦了,疲倦于看得见尽头的未来。

他开始翘课,整天整天的躺在床上,有时候一天都不吃饭。偶尔,他会没有来由地痛哭。

直到那个念头开始悄无声息地进入他的脑海。一部分的他想要活下来,继续他一如平常的正常生活,另一部分的他则在悄悄谋划一场死亡。这些念头时不时地就会在他的脑海里来一场大战。

林阳的内心里开始滋生一种恐惧,害怕有一天,他无法再拉住这辆脱轨的列车。

2045年3月7日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家医院的问诊台内,护士正在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整理手头上的工作。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一头卷发的男生站在问诊台前,面无表情地吐出这段话:

“你好,我想自杀。”

他表情如此平静,就像是在问最普通的问题,比如脚崴了应该挂什么号。只有无处安放,似乎不能与人对视的视线,还有微微颤抖的右手拿的药瓶,出卖了他内心的起伏。

护士神色一紧,快速从问诊台内走过来,用轻柔的语气说道:“先生,不要紧张,我们会帮你打电话求助专业人士,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林阳摇摇头,视线似乎不聚焦:“我感觉好难受。”

“你有服用任何药物吗?”护士紧张地询问。

林阳摇了摇头,左手支撑着问诊台,右手拿起一本桌上的小册子揉成一团,似乎焦躁不安。

护士连忙把他搀扶到旁边的椅子上,一边叫来另外一个护士帮忙拨打危机干预公益组织曙光的电话。

林阳对于那段时间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他只记得很快,有两个身影就匆匆从医院大门进来,朝他快步走来。

他努力抵抗着什么东西,艰难地呼吸着,好像胸口压了一块大石。他听见有人呼唤他:“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我觉得喘不过气……要晕倒的感觉……感觉好难受,想吐……”

“好,别害怕,跟着我慢慢呼吸或许会对你有帮助。放松下来,不用执着于赶走脑海中的念头,吸气……呼气,吸气……呼气……”那个温柔的声音引领着他,在一次次的深呼吸中,焦躁的感觉渐渐减弱了。

他懵懵懂懂地把自己交给他们接管,他已经在和自己的对抗里耗尽了力气。他试图关闭自己的所有感官,只有这样,才感受不到痛苦和脑海里打架的念头。再恢复一点力气的时候,他已经在一辆行驶中的轿车上。一个扎着辫子的大叔在开车,副驾驶则坐着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年轻女生。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林阳耷拉着眼皮问道。

杨浅转过身,漂亮的眼睛看着他道:“我们现在是去曙光中心,一个危机干预的公益机构,那里会有专业的咨询师帮助你。”

“为什么你们要浪费时间救我,就算救下来了,我也是个未来的社会垃圾,一个没有用的人。与其把社会资源浪费在我们这些渣滓身上,不如做些别的更有意义的事。”他冷笑着。

杨浅和卫源对视了一眼,似乎在斟酌怎么回答。

“你们这些做危机干预的,有意义吗?如果你们救下来的那个人,本身对他来讲,活着比死亡更加痛苦,那为什么不给他这个机会解脱呢?”林阳没力气维持平日戴在脸上的好人面具,继续无礼地问道。

卫源用温柔的声音从驾驶位传来:“孩子,你只是生病了。”

杨浅从汽车的后视镜里看着他的眼睛,斟酌了片刻,回答道:“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和你的想法一样,我觉得自杀是可以被理解的。对于那个人来讲,一定觉得活下去比死亡更加痛苦,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可是,或许他需要的只是一点点帮助,一点点黑暗中的微光,或许就能重新点燃心中的希冀。”

“至暗时刻很难熬,但是它终将过去。”尽管是从后视镜里,他依然看到那个人黑白分明的眼瞳认真地望住了他的眼睛。专注的瞳仁里蕴含着恰到好处的关怀,他别开眼,躲开她的视线。

让他痛苦到想要自我了结的至暗时刻真的会过去吗?你这样有活力的鲜活生命,又怎么会懂得呢?林阳在车上缩成一团,紧紧抱住自己。

她眼睛里的光彩,一举一动之间的活力,让他几乎嫉妒。

走出咨询室的大门,他看见自己的父母正在和杨浅交谈。他没有和他们打招呼,好像是没看见一样,漠然地走过他们,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在那个念头清晰地出现在脑海的那一刻,他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自己。

过了一会,他父母和杨浅交谈完了。母亲看着手里的资料,父亲拉着母亲向他慢慢走来。但他现在什么也不想说,甚至也不想看他们一眼。他心里的防备和疏离此刻拉到了最满。他可以预想到他们的反应……但是已经累的不想再去做出任何反应。况且,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小阳,这样,你回家好好休息,我和你妈妈去学校会帮你办理休学。你觉得可以吗?”

林阳一愣,世界之门开了一道裂缝。

“回家先好好把身体养好,老师建议你接受心理咨询,你要是需要,咱们就去做。”妈妈拉着他的手,眼睛是湿润的,好像刚哭过。

“你觉得怎么样?”父亲问道。

林阳想要点头,可先一步出来的是眼泪。他顾不得周围的眼光,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妈妈抱住了他,这个他久未感受过的、把他带到这个世界的怀抱,此刻给了他最大的宽恕。

在他休学回家一个月后,身体和精神逐渐恢复,他琢磨着找点事做的时候,父亲告诉他,上次杨浅说如果他愿意,可以回来曙光中心做义工。

在中心的走廊上,他又遇见了杨浅。只是短短的一面,她居然认出了他,笑着和他打招呼:“你来了呀,在这里做义工感觉怎么样?”

还没等他回答,一阵吵闹声就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我供你吃供你穿,辛辛苦苦把你养到这么大,你怎么有脸去跳楼?”

远处一个女孩坐在长椅上抱着头流泪,她的父亲在一旁吵嚷。

“其实,你这样算是幸运的,有很多孩子得不到父母的支持和理解。”杨浅轻轻地说道。“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们能做的太有限了。所幸机构能免费提供心理援助给一部分人,但这还远远不够。”

“我知道。”林阳答道,“他们的反应,说实话,我也很惊讶。他们平时对我要求可高了。”

“他们很爱你。只是方式上有些不适合你。”她认真地说。

林阳耸了耸肩膀。

他望着杨浅,问出了心里对她最好奇的问题:“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做危机干预。”这样有活力、美丽的人,这样令人羡慕、嫉妒的人,为何会在这里做着和死亡打交道的工作呢?

杨浅脸上的微笑淡了一些,一种他未曾见过的阴霾淡淡笼罩了她的脸庞。她移开目光,笑意稍减,似乎欲言又止,半晌,道:“那个地方不只有你一个人去过。黑暗中有成千上万的人和你并肩同行。”

林阳一时无言。想问下去,又怕自己的好奇变成伤害。

“在车上你问我们的那个问题,现在你有答案了吗?”杨浅整理了表情,微笑着望著他,眼睛好像会说话。

林阳被这个突然的问题问蒙了,思索了片刻,笑着答道:“现在我觉得,还能多活一会。至少我能在这里,帮助其他人。”远处有同事叫林阳的名字,林阳站起身和杨浅道别准备离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还有,至暗时刻已经过去了。”

他记得那一刻,杨浅的微笑特别美。

或许至暗时刻还会再次到来,或许下一次是更加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但他知道,当他在深渊里伸出手的时候,会有人愿意握住。那跌入谷底伸手不见五指的绝望时刻,终究会过去。

他加入了曙光的互助小组,每一周都会来曙光中心做义工,帮忙打打杂。有时他会偶然在走廊里或者工位上遇到杨浅,每次见面,杨浅都像关心朋友一样地关心他最近的情况。他也不自觉地把她当做了一个可以倾吐烦恼的朋友。

其实也就短短三个月,他从那时候满身戾气的孩子,逐渐变得更加平和,其实本身他就是一个开朗的人,很快和中心的同事和义工打成了一片。

“至暗时刻终将过去。这是她告诉我的话。她为什么自己,就在至暗时刻倒下了呢?”林阳最后还是问出了在得知杨浅死讯之后,萦绕在自己脑海中无数个日日夜夜的问题,尽管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得到答案。

某种程度上,林阳也渴望着,在这场荒谬的圆桌会议里,揭开杨浅选择离开的原因。这个原因,对他而言,也很重要。

杨浅,你的至暗时刻,究竟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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