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行进过程中,外面下了雨。
豆大的雨滴在风的助力下砸向车窗玻璃,它们肆意舞动,划出一道道显眼的水痕,将玻璃切割成大小不一、形状不规则的块状。
随即又落一片雨幕,模糊了车内人的双眼。
雨水仿佛渗进车厢里,在魏长赢的脸上留下相同的印记,他微微张嘴,品尝到明显的咸涩。
原来不是雨。
原来是他的泪。
回到衢城,郝绾一手操办了婆婆的丧事。
她亲自选了块风水极好的山地,又托人重新修缮了魏紫的墓碑,并将其迁至婆婆身旁,想让两人做个伴。
待一切工作结束,她静静地站在魏紫的墓旁,目光久久不舍移开。片刻后,她悄然离去,把时间留给魏长赢,让他能与两人独处。
两块墓碑上都嵌着黑白照片,左边那块稍高些,是婆婆的。
照片上她华发如雪,因病魔缠身导致面色苍白,眼神仍无比慈祥。
魏长赢低下头,沉默良久。
“……婆婆,我回来了。”他嗓音有点哑,“对不起,我没能在最后关头陪着您。”
泪珠一颗接着一颗滑落,融进土里,砸出几个泥泞不堪的小坑。
风吹过山涧,嫩绿的叶子缓缓飘落,正巧盖在婆婆的照片上面。魏长赢轻轻将那片叶子拈起,抖落上面的灰尘,搁在一旁。
紧接着,他移开眼,转身,目光落在右侧的墓碑上。
这块碑要小得多,石碑表面暗淡无光,即便雇了专人清扫,依然能看出陈旧。
照片上的女人浅浅微笑,身着一件朴素的白裙,几缕细碎的发丝被别在耳后。
魏长赢只看了一眼,心便仿佛被人狠狠攥住。
“妈妈。”他轻唤道,“郝阿姨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他的指尖颤抖着,轻轻点在魏紫脸上,“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所以才瞒着我,不让我卷进这些事里来。但我姓魏,魏家也是我的家,我做不到袖手旁观!我要弄清楚真相,找出证据,还魏家一个清白,让商以周……”
话音一顿。
“血、债、血、偿!”
说完后,魏长赢平复着呼吸,将紧握在手中的捧花放在墓碑前,深深鞠了一躬后转身离开。
他还有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风还未停止,那片嫩叶被卷起,在空中几经辗转,最终飘落在花束上。
叶柄朝上,叶尖朝下,头尾倒置。叶片表面的脉络如同城市中阡陌纵横的道路,一条主干无限延伸,周围支线错落,通向四方,车水马龙间,人潮汹涌。
恍惚间,脉络中仿佛真的传来声响,视线顺着那道主干望去,一辆保养得当的黑车正飞速驰骋。
车厢内鸦雀无声。
魏长赢歪着头,窗外的建筑在他眼中一晃而过,徒留道道模糊不清的虚影。
“马上就到了。”落座后排的郝绾突然开口,声音裹挟着几分郑重,“一会儿要见……你好好准备一下。”
司机还跟两人处在同一空间中,郝绾不好把话说得太满。
魏长赢闻言将身子摆正,点了点头。
话没说多久便到了目的地。
魏长赢先一步下车,站在气派的大门前,脚步微顿,并没有第一时间迈进去。
他仰头,整座府邸的轮廓映入眼中,无论是矗立在门口的石像,或者修缮房檐时使用的木材,一梁一柱尽显奢靡。
面对眼前此景,魏长赢忽地攥紧双手。
这座被众人视作金碧辉煌的建筑,在他看来,不过是讽刺的具象化呈现——明明这一切,都是属于魏家的。
商家人为获利不择手段,他们食魏家的肉,饮魏家的血,啃得魏家连骨头渣都不剩,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强行掠夺来的快意人生。
恶心!简直是太恶心了!
魏长赢眼底怒火翻涌。
突然,庭院深处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既然来了,就别站在门口了。”
魏长赢循声望去,男人穿着一身浅色西装,看见他时面色平静,仔细辨析,竟与他有七、八分相似。
“进来吧。”
说罢他转身,示意魏长赢跟上来。
“还需要自我介绍吗?”魏长赢前脚刚迈进大厅,男人的后音便随之而来,“我的儿子?”
“儿子”两字被他咬得戏谑。
胆怯的心绪令魏长赢下意识垂眸。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将微微发颤的手背在身后,忽地抬头。
“不必了,”他缓缓开口,“在锦城,您的地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认识您。”
“你跟魏紫的确很像,尤其是性格。”商以周嗤笑一声,随即脱口而出道,“真是可惜。”
魏长赢蓦地攥紧双手。
商以周还想继续问些什么,还没开口,被从客房回来的郝绾轻声打断道:“好了,以周。”
她斟上一杯红酒,递给面前人,“路程辛苦,长赢才刚回到家,要是没什么要紧事的话,就先让他好好休息吧。”
商以周接过那杯酒,径直一饮而尽,单手环上郝绾的腰,“我还有些事要跟他说,你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魏长赢身上,微微抬起下巴,“你,跟我来书房。”
随即转身,朝屋内一扇房门走去。
空气里弥漫着檀香,一整面墙被改造成了落地书柜,里面的书籍十分齐全。商以周落座在书桌旁的真皮沙发上,手里燃了支魏长赢叫不出名字的粗杆香烟。
他的视线定在魏长赢耳后,毫不犹豫地切入正题:“医生怎么说?你的耳朵,还有几率治好吗?”
魏长赢下意识抬手去摸,回忆着医生叮嘱的话,回答道:“是突发性耳聋,只要治疗得当,痊愈应——”
“嗯。”得到满意的答复,商以周直接掐断魏长赢的后话,缓缓吐出一口烟,笑道,“我找了你很久,没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人原来就在锦城。”
“不过我听说,你因为自身失误,害得整个团队都没法参加比赛?”
闻言,魏长赢神色一顿。
商以周的手,伸得比他想象中还要深。
“你别紧张,”他开口道,“我不是来拿你是问的。说这件事,是想告诉你不用担心,你是我儿子,我自然得主动出面,残局我已经替你摆平了。”
“只不过,我呢,喜欢在做事方面讲究一个你来我往。”
“你想让我——”
“诶,别着急,你先听我说。”商以周踱步到书桌前,拿起放在桌面上的一本薄册,递到魏长赢面前,“这天下可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主动出面帮了你,你也理应帮我个忙。”
魏长赢翻动着手中的册子,每一页内容各异,却都与他相关。
第一页是他的身份证影印件,第二页是详细的户籍资料,第三页……
一切都如此详尽,商以周对他的调查了解,甚至比他自己还要细致。
“需要我做什么?”魏长赢合上册子,第一次正式与商以周对视。
“我打算送你去新加坡,把你当作商家的继承人培养。”
“学籍我已经托人转过去了,吃穿用度方面你也不需要操心,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在去新加坡的这五年里,出色地完成我布置的任务,方方面面都要达到身为继承人的最优标准。”商以周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魏长赢耳后的助听器,“还有,我也安排好了医生,务必保证回国之前,把你的病治好。”
“五年之后,我会向大众公开你的身份。”他一顿,“所以,我不希望我未来的继承人是个……”
商以周的话音戛然而止,魏长赢却已听懂,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人,一言不发保持沉默。
“不说话,是不想去?”商以周道,“据我了解,你在锦城已经没什么可牵挂的了,你犹豫不决的原因是什么呢?”
他忽地恍然大悟,微微颔首道:“哦,对,还有一个人,是成家的老二,他是你的……”
“不是!”
魏长赢急忙打断商以周的话,“我跟他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话音刚落,商以周眯起眼,嘴角轻扬:“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迫不及待地打断我,未免太过急性子了。这脾气,得改。”
临走前,他站在门口,背对着魏长赢,“机票定在三天后,你自己考虑清楚吧。”
魏长赢没有答话。
但三天后,他准时出现在了登机口。
与其在自己一无所获的阶段跟商以周硬碰硬,不如先假意顺从他,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只有先在他手底下把这口气憋住,一点点攒够向上爬的力气,才能厚积薄发,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握住翻盘的机会。
这个国,他不得不出。
飞机升空,驶过厚厚的云层,透过窗户,魏长赢回头望了一眼。
锦城逐渐由面变成线,再由线缩小成肉眼看不清的黑点,最终彻底埋进云海中,消失不见。
飞机稳稳前行,舱内广播传来提示音,目的地:新加坡。
魏长赢朝后仰去,将自己砸进柔软的座椅深处,他阖上眼,沉沉地叹了口气。
乙巳年七月的尾巴,在魏长赢生日的前一天,他登上了前往异国的飞机。
号码换新,主动断了跟所有人的联系。
经此一别,便是匆匆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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