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里听不见摩擦的声音,但她从墙壁转角处看见了一小块晃荡的衣物,叶由藏在长满水草的巨石堆后面,侧身去看,她的视力在这里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是两个穿着黑色袍子的人。
斗篷之下的脸庞是胶质感很重的青色,勉强能看出五官,眼珠僵硬地直视前方,唯独两颊的鳃在灵活地翕动着,或许不能称之为人。
他们没有注意到她,一前一后抬着一个船员往下走去。
叶由悄无声息地跟上去,隔着这点距离能看清,被抬着的船员仰头朝上,双目死死睁着,面色似青似紫,僵直着一动不动,让人怀疑他浑身的血液是否还在流动。
她没有出声。
声音被剥夺,思绪被挤压,黑暗是深渊的主宰,只有寂静的生命才能在此停留。
沿着弯曲旋转的楼梯往下,高粗原始的圆柱体撑起殿堂的穹顶,她看见数十个斗篷鱼人零散着走出巨石建筑的阴影,从四面八方抬着船员们汇向中央的祭坛。
在那上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柯巧。
他穿着一身奇怪的祭服,右边一撮扎着的绿色辫子散开来了,配饰泛着黄金的色泽,他站在神坛的阶梯上,就和她在梦里看见的鱼人祭司一样。
四周泛着幽幽的光。
那些黑袍鱼人无声地抬着船员散开,每隔一米停下一个,他们合围住祭坛,纷纷恭敬地低下头。
叶由注意到旁边不远处有一名鱼人,身前放着一个石制碗,里面的水草已经破裂,深绿色的一团沉在底下,他端起,将那些黏腻的液体倒入瓶中,随后走上神坛,双手递上,柯巧从他手中取过瓶子,抬起头一饮而尽。
叶由看得胃里翻江倒海,她几乎能回想起那种带着软黏颗粒的液体滑过喉咙和食管落入味道的恶心感觉。
那就是水草的孢子。
水草可以寄生任何生命体,接触、口服……那些无意间触碰到的船员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它们的寄主,血液与皮肉都被异化,变成近似于鱼人的存在。
他们血液内的异常使他们无意识地接收到海底深处神坛微弱而微妙的呼唤,主动沉入暗无天日的深渊,成为鱼人的祭品。
仪式还在继续,柯巧用手指沾取瓶底剩余液体,抹过脸颊,其实那不成调的几笔比起字更像是图画,但叶由莫名觉得那就是一种文字。
而且她无师自通地看懂了,就像她看懂原主记忆里天花板上扭曲排列的文字。
柯巧脸上的那个字是“皿”。
砰!砰!砰!
未知深渊里的心跳声愈发强烈,海波冰冷地荡开一圈圈涟漪,想到梦境中看见的庞然巨物,叶由不打算等了,她拔出枪,毫不犹豫地对着最靠近自己的两个鱼人连开两枪,然后立刻转移阵地。
枪是特制的,在水下也能使用,子弹的威力有所减弱,但那也足够用了。
鱼的心脏通常在腮旁边,靠近脖子的位置,叶由无法确认鱼人拥有的心脏是否和人类一样都在左侧,再加上子弹有限,想一击毙命,干脆开枪打脑袋。
效果很显著。
水压自当了消音器,两颗子弹无声而凌厉地出膛,准确无疑地穿过鱼人大脑,旋转着从额前射出,沉绿色的粘稠液体滴在地上,两人抽搐着摔倒在地。
她的枪法很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手感,入职培训一周,贴身搏斗还是被虐,但论枪械这一块,已经能和教她的银蛇一较高下。
异变发生得太突然,眨眼间,两个同伴倒下,袭击者却无影无踪,其余鱼人明显慌乱起来,神坛上的柯巧霎时间面色变了,他惊疑不定了会儿,随即定下心,沉着脸招来旁边的鱼人,训斥般地说了什么。
那不是人类的语言,更像是一种嘶哑的吼叫。
紧接着,穿着黑袍的鱼人们放下那些船员,迅速向四处分散开来。
叶由静静地躲在石柱后面的阴影里,她听懂了,柯巧说的那句话是:把叛徒给我找出来。
理由很简单,人类不可能在深海存活,他们会遇袭,那一定是同种族内出了叛徒。
凡是个有智慧的生物,都不可能完全团结。
人类不可能在海底存活,那自己是什么呢?叶由抚上心脏,和大海深处庞然的搏动相比显得那么微弱,但它足够真实,她很快放下手,凝目看向不远处的影子。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三个鱼人已经走到了距离她不足一米的地方。
看起来没有发现她。
叶由的心脏紧张地跳动着,她镇定地握紧刀,悄无声息地旋过圆柱,像鬼魅一般跟上最后那个,两步后,她抬起刀,往对方脖颈处猛地一割。
第一次砍鱼没经验,她生怕力气不够,连皮肤都切不破,干脆下了狠手,没想到这刀利得惊人,像切豆腐一样毫无阻力,不光是声带被切断,半个脑袋都摇摇欲坠,鱼人都没来得及转头,瞪了下眼睛,就悄无声息地死掉了。
虽然有点出乎叶由意料,但结果是好的。
她一击得手,立刻按照预想好的情况撤退,整个人缩入阴影里潜伏起来。
那两个鱼人很快发现同伴被杀的事情,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互相远离,警惕地打量彼此。
其中一个鱼人说了什么,另一个犹豫了下,点了点头,然后两个人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这正合叶由心意。
她悄悄跟上其中一个,或许是担心会被从后面偷袭,那个鱼人不断地转头,廊中光线非常昏暗,叶由手心一摸,捡了块碎石,趁鱼人回头时丢到他前进路上。
对方立刻把头转回来,小心谨慎地靠过去查看。
就是现在!
趁这个机会,她一气呵成,干净利落地将其抹脖,然后调转方向,如法炮制,把另一个也解决了。
这片水下建筑太大了,直到鱼人的数量缓慢减少到一定数额,祭坛上的柯巧才意识到什么,他发出一声嘶叫,余下的黑影从各个角落飞快出现,陆陆续续地奔向中心集合起来。
这时候,不知哪里飞出几颗子弹,砰砰两下,黏绿色的液体流出来,阶梯上再次多出两具非人的尸体。
其余鱼人迅速合拢,将中间的祭司保护起来。
柯巧面色阴沉,斗篷下的面孔被深绿色的海水晕开,扭曲变形。
他看见那个卑劣的偷袭者了,因为对方也在看他,在高高的塔楼上,没有半点躲藏的意思。
漆黑的枪口笔直对准他额心,枪托抵着肩膀,叶由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柯巧仍然站立在那里。
扳机叩下,子弹出膛,挡在他面前的黑袍鱼人缓缓倒下,露出后面祭司阴鸷的面孔。
一枪、两枪、三枪……
偶尔有没能一击毙命的,还会挣扎着爬起来,叶由就不客气地再送去一枪,忠心护主值得奖励一颗能让人死得干脆利落的子弹。
接连不断的枪声和接连倒下的身躯。
直到他们之间只剩下一个鱼人,叶由停火,手臂一夹,撑着枪慢慢站起身。
四目相对,她抬着下巴,勾唇挑衅地笑了下,然后随手丢掉枪支,直接从楼上跳下去,海水托着她,一个漂亮的翻身。
落地同时,她一把抽出身后的刀,跃进地向祭坛跑去。
如果可以,叶由真的不想打近身战,然而真实情况是枪里没子弹了。
阶梯从低到高,共有三阶,七倒八歪的尸体横列在祭坛上,人和鱼人的生命全都平等地面对死亡。
在她飞速靠近的时候,柯巧忽然做了个出乎意料的举动——他抓过挡在他身前的最后一个鱼人,手起手落,狠厉地抹断对方脖子,绿色的血液顺着抽搐的身体滴落,沉下来汇聚在他脚下。
他站在一片流动的绿海里,冷笑地看着她,他张开嘴,一种有种奇异节奏的语句从他口中传出来。
叶由踩上台阶——轰!震耳欲聋的搏击声轰得她眼冒金星。
嘭!
嘭!!
嘭!!!
柯巧还在念,他的嘴型越来越快,但叶由听不清。
那些话语出口就被波流吞没,深处的心跳声震如擂鼓,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她的头又开始疼了,手软得几乎拿不住刀,胸腔里的东西激烈地搏动着,像是挣扎着要蹦出来一样,声音……声音!无数疯狂重叠的呓语在耳边……在脑海中回响!
万籁俱寂,柯巧不可思议的表情定格在浑浊的海水之中,他骤然爆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质问:为什么是她?!
没有任何回应。
叶由抽不出空去做出任何反应。
一股难以承受的力量蓦地从收缩的肺部流向四肢百骸,脑海里的声音不断回响,高高低低地回响,像是无数恶魔在诱惑,以不可抗拒的语气叫嚣着接受它。
为什么是我?
神的降临需要媒介,神选择了她。
叶由想:我该为此感到荣幸吗?
她忍着痛睁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是数十具死不瞑目、埋骨他乡的尸体,怒火如潮水般一点点吞噬着理智。
他们该为此感到荣幸吗?!
仿佛是回应着主人的怒火,属于自己的心跳声蓦然放大。
似乎是察觉到她无言而激烈的抗拒,深渊之下,有一个漠然的声音大发慈悲地回答了她:这是必要的代价。
必要的?
叶由扯动嘴角。
她无法接受这个解释,明明他们拼尽全力地求生,救人与被救,甚至甘心放弃自己活下去的机会,可到头来决定他们命运的人却不是他们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人类?
那个东西没有回答她,或许是觉得没必要,或许是高高在上的不耐烦,那股力量骤然加重,在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像是要撕裂意志一般。
叶由很疼,疼得像是蝼蚁被千万只巨兽踩踏而过,几乎让人想丢掉武器,像刚出生的婴儿那样蜷缩起来放声哭泣,但她的大脑很冷静,冷静得甚至有点想笑。
这样的疼痛……
如果只是这点程度的话……
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她在柯巧不敢置信的目光下缓缓拔刀。
她的手很稳,因为外科医生的手必须很稳,叶由觉得自己冷得想发抖,又暖和得像是被温水轻柔包裹。
像是有人从身侧握住她的手,粗糙的、冰凉的,几乎硌人的手指上带着手术刀磨出来的薄茧,声音平稳而冷静:你站在这里,就决定着一个人的命运。
她眼神因为疼痛而涣散,但意志燃烧着。
滚、出、去!
巨大的崩裂声几乎把时间和天地一同隔断。
海水震荡,刀光如落雷,巨大的石坛无法承受这样的怒火,霎时裂开一道缝隙,间如冰面的裂纹朝四面延伸,无数裂痕混着自然形成的天裂崩坏成大小不等的岩石。
数块横亘在前进的道路上。
当啷!
叶由一脚踢翻,她踩上神坛废墟,黑刃横在身前,柯巧脚下不稳,摔倒在地,惊恐而慌乱地仰起头望向她。
叶由目光没有一丝波动。
她没有在看他,她在和他身后的东西对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