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序发现,自从那场雨之后,孟晚舟看他时的眼神里,那层坚冰似乎薄了一点。
不再是全然警惕的反射,偶尔,会流露出一丝极快的、来不及掩饰的打量,像是在确认是心血来潮的调侃,还是别有深意。
这天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
阳光变得温和,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孟晚舟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
沈怀序做完试卷,侧头看他。孟晚舟正对着一道物理题蹙眉,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留下杂乱无章的线条。
“卡壳了?”
孟晚舟笔尖一顿,没抬头,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哪道?我看看。”
孟晚舟迟疑了一下,将练习册往他这边推了推,手指点在其中一道题上。
沈怀序扫了一眼,拿起自己的笔:“这个啊,受力分析陷阱在这儿……”他三两下在草稿纸上画出简图,线条流畅,逻辑清晰,“你看,把这个摩擦力方向搞明白,后面就顺了。”
孟晚舟凑近了些,目光跟着他的笔尖移动,清新的皂角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来。
“懂了?”
两人距离很近,孟晚舟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缩了一下,拉开距离,脸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点了点头:“……谢谢。”
“客气什么。”
沈怀序笑起来,装作没看见他的窘迫,状似无意地提议,
“哎,放学有事吗?”
孟晚舟立刻又警觉起来,攥紧了笔:“……怎么?”
“带你去个地方,保证比教室安静,比图书馆自在。”
“……什么地方?”
“秘密基地。”
沈怀序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诱惑,
“就在学校里,绝对安全。去不去?”
孟晚舟看着他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最终变成了一个微不可查的点头。
“好。”
放学铃响,学生们如同潮水般涌出教室。
沈怀序利落地收拾好书包,看向动作慢吞吞的孟晚舟:“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喧闹的走廊,绕过主教学楼,走向后面那栋闲置的旧实验楼。
楼道人迹罕至,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
孟晚舟看着斑驳的墙壁,有些不安。
“来这里干什么?”
沈怀序带头走上楼梯,脚步轻快。
“马上就到了,顶层,有个小天台,门锁坏了很久了,只有我知道。”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不大的天台,被高高的水塔挡住大部分视线,形成一片隐秘的角落。
地面还算干净,角落堆着几个废弃的、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木箱。
夕阳正毫无遮拦地悬在天边,将整个天台,连同那两个木箱,都染成了温暖的金红色。
“怎么样?”沈怀序张开手臂,深吸一口气,带着点小得意,“视野不错吧?而且绝对没人打扰。”
孟晚舟站在门口,有些怔忡。他没想到喧嚣的学校里还藏着这样一片宁静的天地。夕阳的光芒柔和地包裹着他,让周身那股冰冷的疏离感似乎都融化了几分。他慢慢走到天台边缘,手扶着微热的栏杆,望向远处被镀上金边的城市轮廓。
“你经常来?”
他问,声音在开阔的空间里,似乎也比在教室时松弛了一点。
沈怀序走过来,靠在旁边的栏杆上。
“嗯。心情好或者不好的时候都来。看看天,吹吹风,好像什么烦恼都能暂时忘掉。”
他从书包里掏出两盒酸奶,递了一盒给孟晚舟:“喏,续杯。”
这次,孟晚舟没有立刻拒绝。他看了看酸奶,又看了看沈怀序被夕阳勾勒出柔和光边的侧脸,沉默地接了过去。
“坐?”沈怀序指了指那两个木箱。
两人并排坐在木箱上,面对着沉落的夕阳,喝着酸奶。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风声在耳边轻柔地吹过,带着远处模糊的城市噪音。
沉默不再像之前那样令人窒息,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宁。
“你……”
孟晚舟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散在风里,“为什么……对我这么……”
他卡住了,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
“这么‘热情’?这么‘烦人’?”
沈怀序接过他的话,自嘲地笑了笑,吸了一口酸奶,
“我也说不上来。”
“可能就是觉得,你不该是一个人。”
孟晚舟握着酸奶盒的手指收紧。
“你看啊,”
沈怀序望向夕阳,语气变得随意,像是在闲聊。
“我们班,顾野那家伙咋咋呼呼,但心思简单,跟谁都能玩。学习委员李静,看着文静,其实组织活动可有主意了。就连总睡觉的王胖子,人家在魔兽世界里可是个会长,一呼百应。”
他顿了顿,视线落回孟晚舟身上:
“每个人好像都有自己发光发热的地方,或者至少,有个能扎堆的圈子。只有你,孟晚舟,你好像……把自己完全隔绝开了。我就在想,一个人得多累,才需要时时刻刻垒着那么高的一堵墙。”
孟晚舟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所有情绪。
“我不是同情你。”
沈怀序的语气认真起来。
“我就是……好奇。而且,我觉得你不像你表现出来的那么冷漠。你的笔记做得那么工整,你的画……”
他想起那天在孟晚舟本子上惊鸿一瞥的素描。
“很有力量。一个内心真正空洞的人,画不出那样的东西。”
孟晚舟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被看穿的慌乱。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
“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
沈怀序替他说了出来。
孟晚舟沉默着,算是默认。
“没关系啊。”
沈怀序笑起来,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有感染力。
“我可以教你。很简单的,就像现在这样,说说话,分享一下好吃的,或者,什么都不说,就这么待着,也行。”
他又晃了晃手里的酸奶盒:“看,这不是挺好吗?”
孟晚舟看着他已经空了的盒子,又看了看自己手里还剩大半的酸奶,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你喝得……太快了。”
沈怀序一愣。
孟晚舟没有看他,依旧低着头,但声音清晰地补充了一句:“对胃不好。”
空气凝固了一瞬。
随即,沈怀序爆发出了一阵爽朗的大笑,笑声在天台上回荡,惊起了不远处树上栖息的几只麻雀。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孟晚舟,你居然会关心人!”
孟晚舟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了,他懊恼地闭上嘴,似乎后悔极了刚才的多言。
“好好好,我错了,我喝慢点。”
沈怀序止住笑,但眉眼间的笑意依旧浓得化不开。
“下次一定注意。”
“没有下次了。”
孟晚舟闷声说,语气里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赌气意味。
“别啊!这地方我一个人来多没意思?你得陪我。”
孟晚舟不说话了。
沈怀序看着他通红的耳廓,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他知道,那堵坚硬的墙,终于被他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孟晚舟,”他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很轻,很认真,
“跟我说说吧。”
“……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比如,榕城是个怎样的地方?你以前学校是什么样的?或者……你为什么总带着饭盒,却不怎么吃里面的菜?”
最后一个问题,沈怀序问得小心翼翼。
孟晚舟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他抬起头,望向已经沉下一半的夕阳,天际线被烧成一片壮丽的橘红。他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脆弱。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风声。
就在沈怀序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转移话题时,孟晚舟开口了。声音轻得像叹息,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
"榕城的梅雨季,每一滴雨都裹着青苔的温柔,在瓦檐上绣出时光的涟漪。"
沈怀序没有打断,静静地听着。
“以前的学校……没什么好说的,至于饭盒……”
孟晚舟停顿了很久,久到沈怀序以为他只会说这么多。
“我妈妈……她工作很辛苦,很晚才回家。”
孟晚舟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早上会给我做好饭,但……她太累了,有时候盐会放多,有时候忘了放……或者,就是简单的青菜和米饭。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她是把好的都留给我了,她自己……可能只是在单位随便吃点。”
沈怀序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不是他想像中的家境贫寒所以吃得简朴,而是一个疲惫的母亲笨拙而竭尽全力的爱,和一个过于早熟、敏感得令人心疼的儿子,共同守护的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也……不是很饿。”孟晚舟最后轻声说,像是对自己解释。
沈怀序感觉喉咙有些发紧。他看着身边这个清瘦的少年,忽然明白了他身上那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从何而来。那不仅仅是物质的匮乏,更是情感上过早承担的重负。
“你妈妈……”沈怀序斟酌着用词,“很爱你。”
“嗯。”
孟晚舟的声音更轻了。
“你呢?你恨……这样的生活吗?或者,恨那个让你和妈妈这么辛苦的人?”
沈怀序问得大胆而直接。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猜测,一个缺失的父亲角色,一个可能造成这一切困境的源头。
孟晚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转过头看向沈怀序,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清晰可见的、近乎尖锐的情绪、不是恨,而是一种深切的、难以言说的痛苦和……恐惧。
沈怀序心头一凛,知道自己可能触碰了最核心的禁区。
但孟晚舟眼中的尖锐只持续了一瞬,便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被麻木覆盖。他转回头,望着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只留下漫天晚霞的天空,声音空洞:
“没什么恨不恨的。”他顿了顿,像是在咀嚼这句话的含义,“习惯了。”
又是“习惯了”。
但这一次,沈怀序听出了这三个字背后,那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绝望。
他不再追问。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才能袒露。
沈怀序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安抚性地拍了拍孟晚舟的后背。动作很轻,一触即分。
孟晚舟的身体在他触碰的瞬间僵硬如铁,但却没有躲开。
那一刻,沈怀序清晰地感觉到,手下单薄的脊背,正在极力抑制着某种颤抖。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隐没了,天空从绚烂的橘红过渡到静谧的蓝紫色。天台上暗了下来,远处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
“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嗯。”
两人沉默地收拾好东西,走下天台。穿过昏暗的楼道,重新回到灯火通明的主干道。
分别的路口,孟晚舟停下脚步。他低着头,路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沈怀序。”
“嗯?”沈怀序看向他。
孟晚舟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清晰地落在沈怀序脸上。那双总是带着雾气般朦胧和警惕的眼睛,此刻像被水洗过一样,清澈,却盛满了复杂的情绪。
“今天……”他顿了顿,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后面的话说完,“谢谢。”
说完,他不等沈怀序回应,便转身,快步融入了夜色之中。
沈怀序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消失在黑暗里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孟晚舟向他展示了一小块城墙后荒芜的真实景象。那景象让他心疼,也让他更加坚定。
沈怀序抬头看了看锦州初现的、稀疏的星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墙,依然在那里。
但他好像,已经听到了墙内传来的、无声的轰鸣。
那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在寂静中发出的、微弱的求救信号。
而他,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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