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沈怀序踩着早读的铃声冲进教室,带着一身室外清冽的空气。他习惯性地看向旁边的座位,却意外地发现孟晚舟不在。
桌面上干干净净,椅子也规整地推在桌下。
一丝莫名的担忧悄然爬上沈怀序的心头。他坐下,拿出书本,目光却不时瞟向门口。早读课过去了一半,那个清瘦的身影才出现在教室门口。
孟晚舟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些,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他低着头,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
“早。”沈怀序压低声音打招呼,仔细观察着他。
孟晚舟像是被惊扰,肩膀微不可查地一颤,含糊地应了一声:“嗯……早。”他没有看沈怀序,只是默默拿出英语书,指尖有些发凉。
“没事吧?看你脸色不太好。”
“没事,只是没睡好。”
沈怀序识趣地没再追问,但心里的疑虑并未消散。他注意到孟晚舟翻书时,右手手腕似乎有些僵硬,动作不太自然。
课间操时间,孟晚舟以身体不适为由留在了教室。沈怀序随着人流下楼,在操场站定后,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教学楼。那个靠窗的位置,空荡荡的。
一整天,孟晚舟都异常沉默,甚至比刚转来时更加封闭。他几乎不回应任何试图与他交谈的目光,包括沈怀序的。那堵好不容易裂开缝隙的墙,仿佛在一夜之间被重新加固,甚至更高、更厚。
放学铃响,孟晚舟几乎是立刻就开始收拾书包,动作快得有些仓促。
“喂,孟晚舟。”沈怀序伸手,轻轻按住了他正要合上的练习册边缘。
孟晚舟的动作僵住,抬起头,眼神里是显而易见的慌乱和……一丝恳求?
沈怀序看着他,眉头微蹙,“你到底怎么了?从早上就不对劲。”
孟晚舟试图抽回练习册,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真的没事,放开。”
沈怀序没有松手。他看着孟晚舟苍白的脸,和他微微泛红的眼眶,心里一沉。这绝不是“没睡好”那么简单。
“是因为昨天在天台……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原因。
孟晚舟猛地摇头,动作幅度很大:“不是!”
“那……”
“求你,”孟晚舟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脆弱,“别问了……至少……现在别问。”
沈怀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孟晚舟,像是被困在陷阱里无力挣扎的小兽。他松开了手。
孟晚舟立刻将练习册塞进书包,拉上拉链,站起身就要离开。
沈怀序也迅速收拾好东西,跟了上去:“等等,我跟你一起走。”
孟晚舟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但也没有拒绝。两人再次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走廊,走向学校后门。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走在前面的孟晚舟,背影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走到那个熟悉的路口,孟晚舟停下,低声道:“我到了。”
沈怀序看着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道别。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
“孟晚舟,周六,你有空吗?”
孟晚舟愕然回头,眼中满是疑惑和警惕。
“我知道一个地方,很安静,有很多画册,或许……还有空着的画板。就在市中心,不远。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他抛出了他认为孟晚舟无法拒绝的诱饵,绘画。
孟晚舟怔住了,眼中的警惕被一丝微弱的好奇取代。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没有立刻回答。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远处车辆的噪音模糊地传来。
“什么地方?”
“一个叫‘隅角’的私人画室,我小姨开的。她周末一般不在,钥匙在我这儿。”
沈怀序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晃了晃,发出清脆的声响:“那里没什么人,很自由。”
自由。
这个词轻轻敲打在孟晚舟的心上。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用力握着书包带而泛白的指节,内心仿佛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搏斗。拒绝的安全感,和向往未知的微弱冲动,在拼命拉扯着他。
沈怀序耐心地等待着,没有催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终于,孟晚舟抬起头,目光越过沈怀序的肩膀,望向远处天空最后一丝光亮,极轻极轻地说:
“好”
*
周六上午,阳光明媚。
沈怀序按照约定时间来到路口,远远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孟晚舟。他依旧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里面是一件干净的白色T恤,站在那里,像一株等待阳光的含羞草。
沈怀序笑着跑过去,气息微喘:“很准时嘛!”
孟晚舟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他的脸色比昨天好了一些,但眼神里依旧藏着心事。
“走吧,就在前面不远。”
画室坐落在一个安静的老街拐角,门面不大,木质招牌上刻着“隅角”二字。
推开门,一股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室内光线充沛,靠窗的位置摆着几个画架,有些还绷着未完成的画布。
墙壁上挂满了各种风格的画作,素描、水彩、油画都有。
角落里堆着石膏像和静物模型,几个大书架上塞满了艺术书籍和画册。整个空间杂乱却充满生气。
孟晚舟站在门口,有些拘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叹和……向往。
“随便看,随便坐。”
沈怀序像是主人一样招呼着,走到窗边,拉开了更多的窗帘,让阳光彻底涌进来。
“这里的东西都可以动,我小姨不在乎这些。”
孟晚舟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脚步放得很轻。他先是走到书架前,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厚重的画册书脊,《伯里曼人体结构》、《莫奈的光与色》、《中国历代书画鉴赏》……
沈怀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想看哪本自己拿。”
孟晚舟犹豫了一下,抽出了一本《梵高书信集》。他翻开,是厚重的铜版纸印刷,里面有许多梵高画作的插图和高清细节。
阳光透过窗户,正好落在他翻开的书页上,那上面是《星空》的局部,浓烈旋转的笔触仿佛要挣脱纸面。
沈怀序没有打扰他,自己走到一个空画架前,摆弄着上面的画板。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孟晚舟极轻地吸了一口气。
他回头,看到孟晚舟正对着书页上一幅向日葵的素描出神,指尖悬在画面上方,微微颤抖。
沈怀序走过去,靠在书架上: “喜欢向日葵?”
孟晚舟像是被从梦中惊醒,猛地合上书,有些慌乱地把它放回书架:
“只是看看。”
“试试吗?”
沈怀序指了指窗边的画架,上面已经夹好了一张干净的素描纸,旁边还放着几支不同硬度的铅笔和一块橡皮。
“那里有静物,或者……你想画什么都可以。”
孟晚舟看着那张空白的画纸,眼神复杂,有渴望,也有恐惧。
“我……画不好。”他低声说着像是在为自己寻找退缩的理由。
“有什么关系?”
沈怀序笑起来:“这里又没别人看你画得好不好。而且,我觉得你能画好。”
孟晚舟与他对视了几秒,像是被那种信任蛊惑,终于慢慢地走到了画架前。他拿起一支2B铅笔,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他盯着空白的画纸,许久没有动作,仿佛在面对一个无比艰难的抉择。
沈怀序没有催他,只是走到另一个画架前,也夹上一张纸,拿起笔,随口道:“那我画你好了。”
孟晚舟猛地转头看他,眼中满是错愕。
“开玩笑的。”
沈怀序咧嘴一笑,开始在自己的纸上随意勾勒窗外的屋顶线条:“你画你的,我画我的,互不干扰。”
画室里陷入了沉寂,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孟晚舟终于动了,他深吸一口气,笔尖落在了纸上。起初是犹豫的、断断续续的线条,但很快,线条变得流畅而肯定。他完全沉浸了进去,忘记了身边的环境,忘记了沈怀序,甚至忘记了那些沉重的心事。他的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笔下的纸和心中所倾泻的图像。
沈怀序偶尔抬头看他。阳光勾勒着孟晚舟专注的侧脸,他微蹙着眉,嘴唇紧抿,那双总是带着雾气般朦胧的眼睛,此刻清澈见底,闪烁着一种沈怀序从未见过的、近乎虔诚的光芒。
这一刻的孟晚舟,不再是那个警惕的、沉默的、背负着沉重秘密的少年。
他在发光。
不知过了多久,孟晚舟停下了笔,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看着画纸,眼神有些恍惚,仿佛刚从另一个世界归来。
沈怀序放下自己的笔,走了过去: “画完了?”
孟晚舟下意识地想用手遮住画纸,但已经来不及了。
画纸上,是用铅笔精心勾勒出的一丛……残破的向日葵。它们不再是梵高笔下那种炽烈燃烧的生命,而是低垂着、蜷缩着,花瓣边缘带着焦灼的痕迹,茎叶扭曲,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形的风暴。然而,在这种残破与颓败之中,却又隐隐透着一股挣扎求生的、不屈的力量。
沈怀序愣住了,看着这幅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握住。这不仅仅是向日葵,这是孟晚舟内心的投射,是他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痛苦、压抑,以及深埋其中的、微弱的希望。
沈怀序寻找着合适的词语,声音有些沙哑:“它……很有力量。”
孟晚舟猛地抬起头,看向沈怀序,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他以为会看到惊讶,或者怜悯,甚至是不解。但他只在沈怀序眼中看到了纯粹的、被震撼后的认真。
“真的。”
沈怀序指着画中一朵虽然低垂却依旧固执地面向某个方向的向日葵:“你看这里,它还在寻找光。”
孟晚舟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眶迅速泛红,一层水汽不受控制地弥漫上来。
孟晚舟飞快地低下头,不想让沈怀序看见自己的失态。
沈怀序没有戳破。他只是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那幅沉浸在阳光里的、残破的向日葵。
沈怀序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我小时候。”
“大概五六岁的时候,差点走丢过一次。”
“在一个人山人海的集市上,我只是松开妈妈的手去够一个糖人,再回头,就找不到他们了。周围全是陌生人的腿,嘈杂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我当时怕极了,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
孟晚舟的声音很低,带着鼻音:“后来呢?”
“后来,我爸爸找到了我。他挤过人群,一把将我抱起来,抱得特别特别紧。”
沈怀序笑了笑:“从那以后,我就特别害怕那种……被丢下的感觉。”
沈怀序转过头,看向依旧低着头的孟晚舟:“所以,孟晚舟,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或者正在经历什么。但如果你觉得……觉得快要被什么东西淹没了,或者感觉……自己好像被丢下了……”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无比郑重:“你可以抓住我。”
“我不是你妈妈,可能没办法替你承担所有。我也不是超人,不能帮你解决所有问题。但我可以站在你旁边。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在面对那些…… whatever it is.”
画室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阳光在空气中缓慢移动的轨迹,和尘埃飞舞的微光。
孟晚舟低着头,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一滴,两滴,砸在他紧握成拳的手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整个身体都在细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
沈怀序没有说话,也没有试图安慰。他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手,轻轻覆盖在孟晚舟紧握的、冰冷的拳头上。
掌心传来的温度,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烙铁。
孟晚舟的颤抖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沈怀序。
那双总是盛满警惕和疲惫的眼睛,此刻被泪水洗刷得异常清澈,里面充满了巨大的震惊、茫然,以及一丝……溺水之人看到浮木时的、不敢置信的希望。
他张了张嘴,嘴唇翕动,喉咙哽咽着,最终,只艰难地吐出了:“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沈怀序看着他的眼睛,脸上没有了往常那种灿烂的、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笑容。他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自己也尚未完全明晰的困惑。
他摇了摇头,诚实地回答:
“我不知道。”
他的拇指,在孟晚舟冰凉的手背上,极其轻柔地摩挲了一下。
“可能就是……不想看到你这么好的一个人,独自在黑暗里待着吧。”
窗外,阳光正好。
画室里,两丛风格迥异的向日葵在画纸上静默无声。
而两颗年轻的心脏,在颜料和尘埃的气息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的、又充满救赎意味的频率,共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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