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孟晚舟像是被抽走了魂。他依旧按时到校,上课,完成作业,甚至履行承诺,在放学后默默绘制着艺术节需要的背景板。
但他周身的气息重新变得冰冷而厚重,比沈怀序刚认识他时,还要令人窒息。
沈怀序尝试过像以前一样,用不着痕迹的关心去敲打,但都石沉大海。
孟晚舟不再对他的话语有任何反应,不再接受任何形式的食物,连眼神接触都尽量避免。他把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像一只受过致命惊吓的蜗牛,缩回了坚硬的壳里,拒绝一切外界的试探。
唯一能证明他还有感知的,是他画笔下愈发浓烈、甚至带着些暴烈意味的色彩。
那幅名为《旷野》的背景板,原本设计是晨曦中的原野,此刻却被他画成了暮色四合、风雨欲来的景象,扭曲的树木在狂风中挣扎,乌云压顶,只有天际一线缝隙,透出惨淡的、近乎绝望的微光。
沈怀序看着那幅画,心里一阵阵发紧。他知道,那是孟晚舟内心的投射。
周五午休,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孟晚舟坐在窗边,修改着背景板的细节,沈怀序坐在他对面,假装看书,目光却始终落在他身上。
阳光很好,但照不进孟晚舟眼底的深潭。
沈怀序放下书,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晚舟,我们谈谈。”
孟晚舟握着画笔的手一顿,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那天的事情,过去了。他走了,没有看到我们。不会有什么……”
“你不明白。”
孟晚舟打断了他,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他依旧没有抬头,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极度的压抑。
“我不需要明白所有细节。”
沈怀序向前倾身,双手按在桌面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但我需要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帮你?你现在这样……我看着难受。”
“帮我?”
孟晚舟终于抬起头,看向他,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苦涩、甚至带着点嘲弄的弧度,那笑容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
“你怎么帮?给他钱,让他永远消失?还是报警,把他抓起来?”
“沈怀序,你活在阳光里,你觉得所有事情都能用你的方式解决。但不是这样的。有些东西……像跗骨之蛆,你甩不掉,也杀不死。它就在那里,随时随地,都可能冒出来,把你,把你身边的人……一起拖进泥潭。”
“那就让他拖!”
沈怀序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噪音,他双手撑在孟晚舟的桌面上,俯视着他,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执拗:“我不怕泥潭!”
孟晚舟被他突如其来的激动震了一下,瞳孔微缩。
“我说过,你可以抓住我。”
沈怀序一字一顿,声音压抑着翻滚的情绪:
“无论那是什么,我跟你一起扛。你听不懂吗?”
“一起扛?”
孟晚舟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却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无尽的苍凉:“扛什么?扛他的赌债?扛他随时可能会出现在学校门口,当着所有人的面,撕破我最后一点尊严?扛别人指着你说‘看,那就是那个赌鬼儿子的……朋友’?”
最后两个字,他吐得极其艰难,带着刻骨的自我厌弃。
抬起头,眼中是沈怀序从未见过的、一片荒芜的平静,
“沈怀序,离我远点。这对你最好。”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沈怀序的心脏。他所有的勇气、所有的热忱,在这一刻,被冻结、击碎。
沈怀序看着孟晚舟那双曾经因为自己的靠近而闪过星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死寂的灰败。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席卷了他。
沈怀序的声音哑了下去:“这就是你的决定?把我推开?一个人缩回你的壳里?”
孟晚舟重新低下头,拿起画笔,蘸上浓重的黑色,用力地涂抹在画布那片惨淡的微光上,直到那点光彻底被黑暗吞噬。
“是。”
他回答,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沈怀序站在原地,看了他很久。阳光透过窗户,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孟晚舟和那幅逐渐被黑暗吞噬的画作上,像一个沉默的、悲伤的守护灵。
最终,他没有再说一个字。他默默地扶起椅子,拿起自己的书,转身离开了教室。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渐行渐远。
孟晚舟握着画笔的手,在门关上的那一刻,剧烈地颤抖起来,画笔掉在地上,溅开一团污浊的黑色。他猛地抬手,用手臂死死堵住自己的嘴,将喉咙里即将冲出的、破碎的呜咽硬生生压了回去。眼眶酸涩得厉害,却没有一滴眼泪。
他不能哭。哭了,就心软了。
心软了,会把沈怀序拖进这无边的地狱。
他承受不起那个代价。
接下来的周末,沈怀序没有联系孟晚舟。
沈怀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孟晚舟那些冰冷绝望的话,和最后那个将他彻底推开的眼神。愤怒、心疼、无力、委屈……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沈怀序意识到,自己之前所谓的“理解”和“保护”,在孟晚舟根植于骨髓的恐惧和自毁倾向面前,是多么的幼稚和苍白。
周一,沈怀序顶着两个黑眼圈走进教室。孟晚舟已经在了,依旧是那个姿势,仿佛周末两天未曾移动分毫。
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宽阔的鸿沟。
一整天,他们没有丝毫交流。甚至连目光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彼此。
班里的同学似乎也察觉到了这对同桌之间不同寻常的低气压,但没人敢问。
艺术节的筹备进入最后阶段。
放学后,孟晚舟一个人留在美术教室,给背景板做最后的收尾。
沈怀序原本应该去礼堂看节目排练,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拐向了美术教室的方向。他站在虚掩的门外,透过门缝,看到孟晚舟正踮着脚,试图将一块厚重的画布钉在木架上方。他身形单薄,动作显得有些吃力,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沈怀序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几乎要忍不住冲进去帮他。
但就在这时,孟晚舟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不是普通的铃声,而是一种急促的、近乎警报的蜂鸣。
孟晚舟的动作瞬间僵住,脸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维持着踮脚的姿势,只有握着锤子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蜂鸣声固执地响着,在空旷的画室里回荡,像索命的梵音。
沈怀序屏住呼吸,心头警铃大作。他几乎能猜到电话那头是谁。
孟晚舟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缓缓放下锤子,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老旧的手机。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号码,眼神里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恐惧。
他按下了接听键,却没有放到耳边,只是死死地盯着屏幕。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沈怀序也能隐约听到听筒里传出的、男人粗哑暴戾的咆哮声,夹杂着不堪入耳的咒骂。
“没钱?老子信了你的邪!跟你那个死妈一样,都是赔钱货!老子白养你了!”
“最后一次警告你,明天之前,搞不到钱,老子就去你学校,让所有人都看看你是个什么玩意儿!”
“听见没有?说话!”
孟晚舟像一尊石雕,一动不动地听着,只有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和惨白的脸色,显示着他正在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终于,那边的咆哮似乎暂时停歇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孟晚舟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知……道……了。”
然后,他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按断了电话。
手机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孟晚舟整个人沿着木架,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是一种无声的、濒临崩溃的绝望。
门外的沈怀序,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彻底捏碎了。所有的愤怒、委屈,在这一刻,都被滔天的心疼和怒火取代。
他不能再等了。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被拖进深渊。
沈怀序猛地推开虚掩的门,大步走了进去。脚步声惊动了蜷缩在地上的人。
孟晚舟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逆光站在门口的沈怀序。他眼中瞬间闪过极度的惊慌和羞耻,下意识地想要躲藏,却无处可逃。
沈怀序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他径直走到孟晚舟面前,蹲下身,目光平视着他,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沉静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伸出手,不是去扶他,而是轻轻捡起了地上那个屏幕已经碎裂的手机。
然后,他看着孟晚舟布满泪痕、写满恐惧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号码给我。”
孟晚舟愕然地看着他,像是没听懂他的话。
沈怀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那个人的号码,给我。”
孟晚舟拼命摇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不……你不能……他会……”
沈怀序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他会怎么样?来找我?我不怕。晚舟,看着我,我不怕他。”
沈怀序握住孟晚舟冰冷颤抖的手,将那个破碎的手机塞回他手里,然后紧紧包裹住。
“我不想再看到你怕他,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帮你。不是用我的方式,是用你的方式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孟晚舟看着他那双映着自己狼狈倒影、却依旧清澈坚定的眼睛。
最终,也只是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反手握住了沈怀序温暖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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