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听着黄蓉消息以来，欧阳溯便是心烦意乱、日夜不宁，不上两日便憔悴了不少，小龙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她也不知为何，颇有几分不敢探问，只时时以事请教，务求欧阳溯莫过耽于此中，迷乱了心性，只是要特特寻些世间俗务来说嘴，也真是难为了小龙女这冷冰冰的淡漠性子。

眼见这日终于是到了丐帮大会的日子，欧阳溯买了套粗布麻衣撕扯零碎，又抹了些锅灰尘土到周身上下，对小龙女交待道：「龙儿，我去那丐帮大会一趟，此等场合你这仙女去了太招人眼，怕是不妥，便在这客栈里等我回来罢？」因想着自己若能私下见到黄蓉许是有话要论，或是牵扯不休赶不及回，补充道，「行李钱物都放在房里，你这些日子也都知晓了，自己照顾好自己，莫要信外人的话，也少些四处走动，这世间心机暗算防不胜防，你须得注意。若我没及时回来，你且耐心稍待些时日，我必回来寻你。若有万一，你可于那英雄大会上寻我，或是拿我白驼山庄信物去那城西妙心医馆求助……」她絮絮叨叨好一会儿，才在小龙女柔柔的眸光中止了。

她一向只觉小龙女乃是谪仙般的人物，于俗务上照顾她惯了，这下竟颇有几分担忧，反是小龙女观她神色，抚慰道：「你别担心我，顾着些自己，有什么事，只管去做，我无事的。」

欧阳溯见她文静娴雅、乖巧备至，忍不住摸了摸她头，道：「好，那我先去了。」

欧阳溯从客栈出时顺手从大堂摸了个碗在手里，敲破边沿扔在地上滚了一圈，走去那宴会之所的路上又撅了根长棍在手，等到佝偻着身形汇入那人山人海的叫花堆中时，便果真似个青年花子一般无二了。

丐帮作为天下第一大帮，人数之海量不必细表，这等浩浩荡荡也颇难一一分辨，便无人阻挡一路顺遂地混进了场中。若要再往里进，便要盘查堂口来路了，索性她也只是想先在外围远远瞧上一眼，看看黄蓉是不是真如那青年乞丐所说已经有孕在身了。当下与几个同样年轻的小叫花搭伙就地坐了，等着开场。

过得数刻，忽听几声清脆棍响，紧接着这棍响便窸窸窣窣连成一片，欧阳溯望见里头原本密密匝匝坐的一圈身负口袋的叫花们都站直了身子，杵着那讨饭棍在以之击地，便晓得是帮主黄蓉该要出场了，也忙一骨碌爬起身来。

喧哗间只见黄蓉一袭粉紫绸衫，上缀数个补丁以彰丐帮身份，缓步迈进，两丐当先开路引她走上那居中搭建的高台。

欧阳溯先于幢幢人墙中望见黄蓉的脸，气色倒好，白皙微丰，应是过得不差。随着黄蓉慢慢步上高台，欧阳溯便看到了令她心神俱碎的景象。

只见黄蓉那衫子极是宽松，腹中隆起颇高，行动间还要微扶一扶。

蓉姐姐她…她果真已有身孕了！

欧阳溯并不喜欢小孩，两辈子加起来于这方面也全无了解，但凭感觉也知这样大的肚子，必定月份不小。

她……她竟是真的一丝留恋也无，一伺我走便同那郭靖相好了！

不…或许在她还在那岛上之时两人便……

欧阳溯怔怔然立着，看着黄蓉侃侃而谈、从容述说，讲起了鲁有脚的才能品德、人气威望，以及他多年来对帮中的贡献，好是威仪有度、秀色夺人。欧阳溯只觉胸中砰砰而跳，又是心动又是心痛，数下交杂，顷刻间酸甜苦辣涩各味俱全。

她呆呆地看了一阵，只觉自己真是可笑，枉她念念不忘惦记多时，人家浑没把她放在心上，转头就投入了自家男人的怀抱，说不准同她演那情极谐好、你侬我侬的大戏之时，心里边不知怎生厌烦。

欧阳溯无知无觉地呆站了许久，才在黄蓉说完事项宣布开宴时回过神来，抹了一把脸上不知何时挂下来的两行热泪，逆着往中央四周桌席涌去的叫花子们往外走。

黄蓉今日顺利将丐帮帮主之位传出，颇感轻松，肚中孩儿们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这丝情绪，不安分地动了动，一副欢欣鼓舞之态，黄蓉嘴角含笑，在肚子作动那处轻抚了抚，温声道：「泊儿枫儿你们乖乖的，娘带你们吃好吃的……」话落果然便觉两个孩儿安分不动了，脸上笑意不由更深。

她肚中这双孩儿除了初初两月孕吐折腾了一番，之后都乖巧得很，也不知是不是随了她们另一个母亲，日日只知吃了睡睡了吃，很少闹腾于她。黄蓉正要扶着肚子同新上任的鲁帮主一道入宴时，忽而远远瞥见一道眼熟身影，她眉心一跳，忙转头望去，却只见到个瘦高乞儿脚步蹒跚地往外围挤去。

…应该不是她罢？她身形没这般瘦削……

黄蓉心中突突两下，忽而有些不安宁，那边鲁有脚已行礼请她入座，便只能惶惶然先随他一道坐了。

·

欧阳溯恍恍惚惚走出老远，方在周遭行人诧异的眼神中醒觉过来自己这番失态，但又心灰意冷无意在乎这些，只茫茫然往那僻静小路行去。

当下明明是晌午艳阳时节，大亮天光之下，她却只觉寒凉透骨，迷蒙间忽而闻到一股厚重醇香，抬头看去，正见着一匹幡旗迎风招展——

「好酒」

——是间酒家。

哈！是了，这等落魄失意的可怜时候，正该一醉方休！

欧阳溯苦笑两下，抬脚迈进店里，只见跑堂小二哥倚在墙边打瞌睡，掌柜娘子坐在柜台后头嗑瓜子翻书页，似是在看话本子。欧阳溯颓然走进，这两人竟也未察觉，她也懒怠多说，只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银子拍在柜台上，自去边上拎了几坛子酒，寻了窗边坐下，拍开那泥封就往嘴里倒。

那掌柜娘子教她惊了一跳，瓜子皮挂在唇上都不及抹，忙忙地从柜台后边转出来，道：「客官欸！可不兴这么喝咧！」说着拿过碗来摆到她跟前，又从她手里接过酒坛满上一碗，「公子您且慢些喝！」招待完这头，两步凑到那小二身边，拧他道，「还睡捏！快上后头给客官端些下酒菜来！」

那小二早是被她这动静嚷醒了，忙擦了擦口水，躲过她手，一溜烟奔去后厨了。掌柜娘子见他忙活开了，便又走回到欧阳溯近前，轻手轻脚地将那窗扇开得大些，只盼着这窗外湖光好风景，能消消这公子哥儿心中愁绪。

过得稍许，那小二又一溜烟跑了回来，流水价儿地摆上几个碗碟，不单有炒花生米、荆芥拌黄瓜等小菜，另还有卤水猪耳、切片酱牛肉、白面馒头等。

欧阳溯本是爱吃之人，这会儿却理也不理，只一碗接一碗往肚里灌酒，那烈酒灼得她肚里火辣辣的痛，可这痛却及不上她此刻心中半分。

那时她同黄蓉行在南疆路上，她便知黄蓉不会同意与她在一起，可心中总还隐隐存了几分奢望。后来又见黄蓉在郭靖面前奋不顾身回护于她，心中难免又暗藏了几丝窃喜，只巴望日后郭芙渐渐长大，他二人夫妻感情淡了，她许是还能等到黄蓉愿意跟她。

可今日之所见却完全击碎了她这些许幻想，黄蓉既是又怀了孩儿，必是愿意再同郭靖过下去的，而她欧阳溯，不过是他夫妻二人间的一段小小插曲，如云烟往事，风一吹，便了无痕迹地散去了。

欧阳溯愈想愈悲，忽又有一腔激怒涌上胸口，只恨她黄蓉竟这般心狠，一点儿余地也没留给她！

她忿忿地将喝空的碗拍在桌上，只一下就将之拍作了两半，她随手将那破碗片挥到一边，又从桌上翻过一个碗来接着喝。也不知喝了多久，只觉又是清醒又是糊涂，她歪在桌边，抖着手从怀里摸出黄蓉那玉坠儿，迎着窗外耀阳看了又看，忍不住滴下颗泪来，忙又以手掩住，一时咬牙切齿，抬手就将那玉坠抛向了窗外。

那坠儿刚一脱手，她又猛然惊醒，探手去捞，却又哪里还捞得住，欧阳溯来不及想，一脚蹬在窗沿上就扑出去抓它。

眼见那玉坠儿在碧晴天光、雅绿水波交辉之下映出柔柔温润之色，却终归是落进了湖里，溶出悠悠一点涟漪。

欧阳溯心中恨恨，也不管那许多，紧随着就兜头扑进了水里，砸出扑通一声好大股水花。

「我嘞个乖乖…！」

店中无生意，那小二哥暗暗偷看了欧阳溯许久，这会儿也不免咋舌，被掌柜娘子拿手一拍，吼道：「还看什么看咧！快去拿些干净巾帕来！」边说边脚下不停，圈到窗边转了两转，并不见欧阳溯冒上头来，急道：「这可咋办捏！」

那小二见状吐了吐舌头，赶紧又去后头奔忙了。

欧阳溯落水动静太大，那湖水被搅起波澜，一时竟分不清那玉坠儿何在，她来来回回逡巡数圈，却总也寻不见。这下已是在湖里游了几许，欧阳溯只觉脑袋晕晕乎乎，身上似冷似热，心中又痛又悲，总也是发了狠，定要找回那玉坠儿。于是折身向上，探头换了几口气，又往湖中潜去。

那掌柜娘子见她冒出头来，可算是松了口气，谁知她来来回回，浮上又潜下，忙活了小半时辰，竟还不肯上来，眼见是日已西斜，掌柜娘子暗暗心急，可她也不敢惊扰，这江湖中人的事，不是她得轻易沾手的。

到得薄暮时分，欧阳溯总算是在幽暗的湖底，寻见了那一抹悠白，心中忽而涌出些微喜意，就好似绝处逢生一般现出一缕希望。她忙将之抓过，牢牢握在了手里，奋力往上游去。

欧阳溯此时已是精疲力竭，待爬回窗边坐定，也无力招架那掌柜娘子，只由着她将自己头脸细细擦干，却实在懒怠去换身衣裳。她方才不知怎地，竟莫名于湖中突生出些许希望，但此刻一上得岸来，那些微的希望就如水里的小小气泡一般，都不消人去戳，只一出水便「啵」的一声自行破灭了。欧阳溯茫然地望了望四周，待望见了这一派现实景象，不由得又是万般颓然了起来。

掌柜娘子和小二哥见劝不动她，只得由她去了，索性她喝那烈酒，也可驱得几分寒意，之后又特特搬来个煮锅子的火炉替她烘了一烘。

如此这般到得月上梢头，欧阳溯已是喝得懵天懵地，何时趴在桌上睡过去的也不得而知。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只觉背上一凉，似是什么东西滑落，将醒未醒之际，忽又有什么物事暖暖地盖上来，这一番动作间欧阳溯不由得渐渐醒转，知是有人给自己披衣，登时坐起，逆着烛火微光，只见到个美妇近在寸许，忍不住便搂上前去，唤道：「蓉姐姐，你可算来了！」

却听一女声喊道：「哎哟喂，公子！可不敢这么滴！额都四十好几咧，要是生养滴早，都够当你外婆咧！」这女子说着，赶忙扭身避过欧阳溯这一搂。

原来竟是那掌柜娘子，因她梳着同黄蓉一样式的妇人髻，欧阳溯睡眼惺忪间竟瞧错了。

这下欧阳溯不免有几分尴尬，站起身来想作揖致歉，却只觉头重脚轻一阵眼晕，竟是低低地发起热来。

原来她这几个月犯相思本就消瘦了些许，这两日又辗转反侧憔悴了不少，再这么又是喝酒又是浸水的一折腾，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欧阳溯扶住桌子，瞧见桌上还未撤下去的吃食，忙拿过一个馒头来先垫垫肚子。

「欸！公子，都凉咧！等额叫人给你换热滴。」掌柜娘子说着将那盘碟都收走，自己走去后厨张罗了。

欧阳溯这才瞧见店门大开，小二哥正一坛坛往外头板车上搬酒，她瞅一眼天色，约摸还未到卯时，不免问道：「这般早就开门做生意了？」似这等酒家，又无宿客，一般多是饭点才开门。

那小二抹两把汗，见她醒了，先道：「公子可要再睡一会子呐？后头有一间我那炕屋能借您睡睡，要得我这就给您铺陈一下？」又道，「这不是今日有甚英雄会嘛，那做东的陆家庄早定了一批好酒，这正要赶早给他们送过去嘞！」

欧阳溯方想起还有英雄大会这事儿，待要说不去，再也不见那黄蓉了，又怕那英雄会上多有波折，她现下有孕在身，若是动武比斗，恐有损伤……左右思量，终究还是放心不下，等掌柜娘子端上热饭菜，胡乱充填了一番，便起身往那陆家庄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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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