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池畔惊鸿缚

初夏的晨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煦,透过御学堂那扇扇精雕着瑞兽祥云的梨花木窗棂,在冰凉平整的青砖地面上,投下一片片摇曳生姿的光斑。学堂内,空气仿佛也染上了岁月的沉静,浮动着清雅的墨香、古籍书卷特有的陈旧气息,其间又微妙地混杂着一缕从窗外悄然潜入的、新荷初绽的淡雅清气,若有若无,勾人心弦。

沈清辞——如今被今上亲封的永乐郡主,正对着一案的书卷微微出神。她那纤细白皙的指尖,无意识地沿着光滑的紫檀木书案边缘,一道天然形成的流畅木纹来回描摹,仿佛那曲折的纹路里,藏着什么难解的谜题。

“郡主,您的笔……拿反了。”

身侧传来贴身侍女流萤极力忍笑的低语,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耳畔。沈清辞猛地回神,长而卷翘的睫毛颤了颤,垂眸一看,自己手中那支上好的紫毫小楷笔,笔杆尾端的青玉坠子正俏皮地朝上,果然是被她倒持了许久。她白皙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抹淡粉,赧然一笑,慌忙将笔端正握好,又悄悄抬起眼波,流转间迅速打量了一番四周。

幸好,此刻学堂内多数学子都在专注地温书或小声交谈,并未留意到她这小小的窘态。唯有前排那个年方十二、最是活泼好动的三公主萧婉音,正趁着身后嬷嬷不注意,飞快地往嘴里塞了一颗蜜渍梅子,鼓起的腮帮像只偷食的小松鼠,被嬷嬷一声警告性的轻咳吓得一哆嗦,慌忙将剩下的半颗囫囵咽下,又手忙脚乱地把油纸包藏进宽大的袖笼里。窗边,永昌伯世子李瑾和安国公世子赵明轩两个少年,正脑袋凑在一起,用毛笔在纸上画着什么,不时交换着狡黠又兴奋的眼神,显然是在进行某种男孩子间的“秘密创作”。

「宿主,需要我提醒您吗?」脑海中,那个自她穿越以来便如影随形、自称“文明观测系统”的声音,用一种慵懒中带着几分戏谑的语调响起,「根据我的精确计时,您已经盯着窗外那朵半开的粉荷,整整发了半盏茶的呆了。虽说这大晟朝允许部分贵族女子入学,已是难得的开明之举,但您这位身份特殊的‘忠烈之后’,若是功课表现得太差,恐怕……于情于理,都有些说不过去吧?」

沈清辞在心底轻轻哼了一声,带着点无可奈何的嗔怪。这系统,自三个月前与她绑定后,似乎是越来越“人性化”,也越来越爱打趣她了。她收敛心神,重新提起那支紫毫笔,在铺开的雪浪宣纸上,蘸了浓淡适宜的墨,工工整整地写下“永业”二字。笔尖游走间,她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飘回了三个月前,她刚刚来到这个陌生世界时的情景。

那时,她从一场漫长的昏睡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无比奢华、缀满鲛绡宝罗帐的沉香木拔步床上,周身无力,头脑昏沉。耳边隐约听见宫人们压得极低的窃窃私语,说什么“永乐郡主这次落水后,醒来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许是惊了魂,忘了前事”……谁能想到,她,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正在为高考奋战的高中生沈清辞,竟会在一觉之后,成了这架空王朝大晟的“忠烈遗孤”——父母皆为国捐躯的沈大将军独女,还被当今皇后、她这具身体的亲姨母,怜惜地接入宫中抚养,赐封“永乐郡主”。这三个月的适应期,可谓是她人生中最光怪陆离、也最小心翼翼的一段时光。

“太——傅——到——”

随着内侍那特有的、拖长了调子的尖细通报声响起,原本还有些喧闹的学堂,霎时如同被投入了定身咒,变得鸦雀无声。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却目光炯炯的陈太傅,穿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儒袍,步履沉稳地踱步而入。他那双饱经世故、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缓缓扫过整个学堂,最终在三公主那尚未来得及完全平复的、微鼓的腮帮上停留了一瞬,吓得小公主萧婉音赶紧用力咽下口中残留的甜腻,挺直了小小的背脊,做出最端正的姿态。

“今日,我们继续讲解《治策论》。”太傅的声音浑厚而富有穿透力,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威严,“前朝‘永业之治’,承平百年,物阜民丰,万国来朝,可谓极盛。然其衰也忽焉,盛极而崩,诸生以为,其根源何在?”

问题一出,学堂内更是落针可闻,只余窗外愈发聒噪的蝉鸣,以及书页被无意识翻动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响。就连最是活泼跳脱的李瑾,此刻也收敛了笑容,正襟危坐,眉头微蹙,显然是在努力思索。沈清辞悄悄抬起眼睫,却冷不防撞上太傅那似乎无意间扫过来的、带着询问意味的目光,她心头一慌,连忙低下头,恨不得能将整个人都缩进面前堆叠的书卷阴影里去。古文策论,引经据典,于她这个半路出家的现代灵魂而言,实在是步履维艰的险途。

然而,就在这片寂静之中,一道清越中带着几分疏懒意味的嗓音,自身侧后方不急不缓地响起,如同一颗圆润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荡开圈圈涟漪:

“太傅,学生愿试言之。”

是江鹤轩。

即便不回头,沈清辞也能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那人此刻的神态——线条流畅的下颌定然是微微扬起的,那双总是含着几分漫不经心笑意的唇角,想必正噙着一抹恰到好处、却又难掩骨子里那份与生俱来矜贵的浅笑。眸光流转间,既有洞悉世情的明澈,也少不了……独独在针对她时,那点若有若无、令人牙根微微发痒的促狭。

「注意,目标人物情绪波动异常。」系统的声音忽然一改之前的慵懒,变得正经起来,「能量读数正在缓慢上升...宿主,请保持警觉。」

沈清辞还来不及细想这“异常”所指为何,江鹤轩已然开始阐述他的见解。午后愈发浓烈的阳光,恰好穿过窗棂,斜斜地照在他那一身月白色的杭绸直裰上,领口与袖口处用银线绣着的精致暗云纹,在光线下流转着细碎而低调的光芒,衬得他整个人愈发清贵不凡。

“永业之治,其得在于建国之初,施行休养生息之策,政令宽简,不与民争利,使百姓得以积蓄力量,安居乐业;其失则在于后期,纲纪逐渐弛废,君王沉溺享乐,权贵奢靡成风,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底层民怨渐积于野,而上位者却不察于朝,堵塞言路,终至矛盾激化,如堤坝溃决,一发不可收拾……故而,学生以为,此可谓其成也‘宽’,其败也‘纵’。”

他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声音平稳如玉磬轻击,清越悦耳,却又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从容力量在偌大的学堂内回荡。

太傅听得频频捻动颌下花白的胡须,目中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之色,连带着旁边侍立的、负责磨墨铺纸的小书童,都听得入了神,忘了手中正在研磨的墨锭。

沈清辞却听得心头莫名有些发堵,像被一团湿漉漉的棉絮堵住了胸口,呼吸都变得有些不畅。并非因他的言论有误,恰恰相反,是因他言之成理,逻辑清晰。然而,那字里行间透出的从容不迫,那仿佛天生便该立于云端、俯瞰众生般的笃定气度,还有那唯独在话语间隙、目光似是不经意掠过她周身时,所带来的那种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的微妙压力,都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烦闷,只想尽快逃离这片被他气息笼罩的方寸之地。

这个太傅嫡长子江鹤轩,自她三个月前踏入这宫廷学堂第一日起,便似与她前世结下了什么不解之仇,处处与她不对付。她起身诵书,他必能在音节顿挫、语气转换间挑出细微的、无伤大雅的瑕疵;她提笔作文,他总能寻出几处用典可供商榷、或是立意略显浅薄之处;便是她偶尔学得累了,望着窗外舒卷的流云短暂走神,回头时,也常能撞见他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带着审视与玩味探究的目光。那眉眼间天生的张扬与细致入微的挑剔,混合成一种独特而矛盾的气质,像极了她那个在现代世界里,一同长大、纠缠打闹了十几年,名为周屿的冤家青梅竹马。

「宿主,数据回溯模块显示,」系统的声线忽然又切换成了那种冰冷无波的机械音,像是在播报一段既定事实,「大晟朝的开国皇后与您一样,是来自异世的旅人。她曾辅佐太祖皇帝平定天下,此后更是力排众议,推行了一系列影响深远的新政,其中便包括了允许部分阶层女子入学、以及有限度地参与政事。然千年积弊,旧族势力盘根错节,反扑不断,眼下您所见的局面,已是多方势力角力后形成的、极其脆弱的平衡。」

沈清辞在心底轻轻“唔”了一声,那点因这异世见闻而泛起的波澜尚未完全平复,下课钟声便适时地敲响了,清越悠长的钟鸣,打破了学堂内凝滞的空气。

太傅方才宣布下课,前脚刚踏出门槛,后脚整个学堂就如同解除了封印一般,立刻恢复了蓬勃的生气。

“清辞姐姐!快看快看我新得的螺子黛!据说是西域新进贡的,颜色可正了!”三公主萧婉音像只欢快的小鸟,蹦蹦跳跳地凑到沈清辞案前,献宝似的摊开小手,掌心躺着几枚用精致小金盒装着的、泛着青黑光泽的画眉墨。

另一边的李瑾已经和几个相熟的公子哥儿闹作一团,互相推搡着,不知是谁说了句什么促狭的玩笑话,引得众人爆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哄堂大笑。窗边那几个平日里最是注重仪容的贵女,则又围在了一起,头碰着头,传看着不知从哪家新铺子得来的、描绘着最新花样的绣样图册,不时发出低低的、惊喜的赞叹。

沈清辞含笑看着眼前这充满了少年人朝气与活力的热闹景象,心头那点因江鹤轩而起的烦闷也稍稍驱散了些。她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裙摆,正准备起身离开这是非之地,忽觉脚下裙裾被什么物件不轻不重地勾了一下,传来一阵轻微的拉扯感。

她低头一看,原来是今日穿的这条石榴红缂丝百褶裙的裙摆,不知怎地,竟勾在了紫檀木书案一角那雕刻得极为繁复精美的莲花纹饰的缝隙里。

“别动。”

一柄泥金折扇带着细微的风声,精准而轻巧地探了过来,扇骨边缘贴着裙摆与雕花的勾连处轻轻一挑,便将那纠缠的丝线分开了。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

沈清辞顺着那执扇的、骨节分明的手往上看去,正对上江鹤轩那双含笑的、仿佛落入了星子的眼眸。他今日用一枚质地极佳的白玉冠束着发,冠冕中央竟嵌着一颗小指肚大小、浑圆莹润的深海珍珠,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下,泛着柔和而罕见的光泽。

“郡主连路都走不好,还要人时时操心。”他开口,语气是一贯的戏谑,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然而,他手中收扇的动作,以及那看似随意地替她拂开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的姿态,却透着一股与话语截然相反的轻柔。更在周围无人注意的刹那,他的指尖极快地在合拢的扇骨上,以一种独特的节奏,轻轻叩击了三下——

沈清辞的心头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

这是……这是他们还在现代时,每次闹了别扭后,周屿用来主动求和、表示“休战”的专属暗号!他怎么会……

还不及她细想这石破天惊的发现,身后涌向门口的人流已经推挤着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九曲回廊上,此刻挤满了刚下学的少年少女,衣香鬓影,环佩叮咚,欢声笑语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清脆悦耳,不绝于耳。

「警告:检测到异常能量源靠近!」系统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就在您右后方三尺处...宿主,小心!」

系统的警示音尚未完全落下,沈清辞只觉得右脚踝处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刺痛,仿佛被什么细小而坚硬的东西猛地击中穴位,整条右腿瞬间一麻,完全使不上力气。她惊呼一声,那声音尚卡在喉咙里,整个人已彻底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朝着那雕刻着缠枝莲纹的木质栏杆外,直直地倒栽下去!

在身体坠落的那个瞬间,她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身后人群中,一个穿着浅碧色宫女服饰的身影,正低着头,匆匆向后缩去,那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噗通——!”

冰冷的池水,带着初夏午后的、仅存的一丝凉意,瞬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蛮横地裹挟了她。浓重的淤泥腥气与水草特有的青涩味道,争先恐后地灌入她的耳鼻,剥夺了她大部分的听觉与呼吸。她惊恐地瞪大双眼,在水中徒劳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抓住什么,然而四肢却像被无数无形的水藻缠缚,沉重得不听使唤。刺骨的冰冷与迅速袭来的窒息感,如同两只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将她拖向幽暗的深渊。

几乎就在同一刹那,另一声更沉重、更急促、带着决绝意味的“噗通”巨响,猛地炸开在她逐渐模糊的听觉边缘!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最锋利的宝剑,毫不犹豫地破开粼粼波光,激起大片洁白的水花。他宽大的广袖在水中翻飞,宛如墨色蝴蝶在挣扎着展翅。来人动作迅捷至极,几个划动便已来到她身边,强有力的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箍住她不断下沉的、纤细的腰肢,猛地向上托举。

“别怕。”

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因浸水而略带沙哑,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那温热的气息,短暂地拂过她早已冰凉麻木的耳垂,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两人离得这样近,近到她能清晰地看见他湿透的衣襟上,那用苏绣手法精心绣制的、极少见的如意连环扣纹样,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不凡的精致。

当岸上乱作一团的宫人内侍们,终于七手八脚地用竹篙、用绳索、用无数伸出的手臂,将他们两人连拉带拽地弄上岸时,沈清辞混沌的意识里,仍残留着一个清晰的印象——从落水到被救起,江鹤轩似乎始终在巧妙地调整着角度,用他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挡在她与大部分围观者之间,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她湿透后近乎透明的衣衫可能带来的尴尬窥视。

就在他因为上岸后的踉跄而微微转身,试图稳住身形的那个刹那,沈清辞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因湿衣紧贴而轮廓毕现的左侧肩头——那里,赫然有一道寸许长、颜色略浅的陈旧疤痕!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道疤痕的形状、位置……与她记忆中,周屿初中时为了推开她、而被疾驰而来的自行车刮擦留下的伤痕,一模一样!

「能量共鸣达到峰值!符合紧急绑定条件!」系统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无比严肃,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性,「痛觉同步系统,强制启动……绑定成功!宿主沈清辞,宿主江鹤轩。核心规则:自此以后,双方直线距离不得超出十丈,违者将立即触发一级神经痛楚警示。此绑定关乎二位生命安全保障,请务必严格遵守!」

那机械、冰冷、毫无情感波动的声音,如同两道无形的、却重若千钧的寒铁锁链,同时贯穿了两人的脑海,带着一种天道规则般的绝对力量,不容任何质疑与反抗。

沈清辞猛地抬起头,甚至顾不上擦拭不断从发梢滴落、模糊了视线的水珠,直直地撞入江鹤轩那双骤然缩紧的瞳孔之中。那里面,不再是湖水深处的沉静,也不再是平日里的戏谑清明,而是与她同出一辙的、翻江倒海般的震惊、茫然,以及一丝……她极其熟悉的、独属于周屿那家伙的、濒临炸毛边缘的、混合着难以置信与滔天暴躁的复杂情绪!

“你……”

“你……?!”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脱口而出,又在那诡异而强烈的精神联系中,同时戛然而止,像是同时被扼住了喉咙。一种巨大的、荒诞的、不容置疑也无法挣脱的诡异联系,不仅通过彼此依旧相触的冰冷皮肤,更通过脑海中那个挥之不去的、冰冷的声音,将他们二人的命运牢牢地捆缚在一起,密不可分,无处可逃。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而带着明显惊愕与压抑怒意的声音,如同利剑般穿透了周遭所有的混乱与喧嚣:

“永乐!”

回廊尽头,太子萧清晏不知何时已闻讯赶到,正站在那里。他穿着一身象征储君身份的明黄色常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只是此刻那张俊美温润的脸上,眉宇紧锁,面沉如水,周身都散发着一种低压气场。他快步上前,玄色绣金线的靴子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他几乎是完全无视了旁边同样浑身滴水、面色各异的江鹤轩,第一时间便伸手,将一件内侍慌忙递上来的、厚实柔软的云锦缂丝披风,不由分说地、紧紧裹在了沈清辞瑟瑟发抖、冰冷透骨的身上,动作带着属于上位者的不容置疑的强势,却也混杂着显而易见的急切与关切。

“怎么回事?如此不当心!伤到哪里没有?可曾呛到水?”他语速略快,带着显而易见的责备,但那双总是温和的锐利眸子,却迅速在她苍白毫无血色的小脸上、以及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仔细扫过,确认她除了受惊过度、寒气入体之外,并无明显外伤后,紧绷的下颌线条才几不可察地微微放松了些许。

匆匆安置好沈清辞,将她严实地护在自己身后,他这才将目光倏地转向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江鹤轩。那眼神,在转瞬间完成了从对妹妹的关切,到对臣子的冰冷审视的转变,属于储君的威压无声地弥漫开来,让周围原本嘈杂的、议论纷纷的声音,都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最终归于一片小心翼翼的寂静。

“江公子,”他声音沉静,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天然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舍妹顽劣,今日意外落水,幸得你及时援手,此恩,孤代她,也代母后,在此谢过。”他微微颔首,礼仪周全,无可指摘,然而话语却紧接着一转,“只是……”他话语微顿,目光若有所指地扫过两人之间那因为系统绑定而无法拉远、依旧显得过于靠近的身影,以及沈清辞那因为惊魂未定而依旧无意识地、紧紧抓着江鹤轩湿漉漉衣袖不放的手,语气更冷了几分,带着明确的警示意味,“眼下这般光景,众目睽睽,于礼不合,人多眼杂,恐生不必要的非议,于永乐清誉有损。江公子乃通透之人,想必明白孤的意思。还是……速让宫人悉心照料永乐回宫休憩,更为妥当。”

这番话语,表面上客气周全,是标准的感谢辞令,实则字里行间都充满了维护与划清界限的意味,明确无误地将沈清辞归为需要他这位储君表哥庇护的“自家人”,而才华横溢、家世显赫的江鹤轩,则被不动声色地、坚定地推到了需要保持距离的“外人”位置。

他的手中,自始至终都紧攥着一块质地极其温润、雕刻着繁复云龙纹样的羊脂白玉佩,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着白——那是母后在他少时,亲手赐予他,并殷殷嘱托他务必看顾好姨母留下的这唯一血脉、他唯一的表妹的信物,象征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与沉甸甸的牵挂。此刻,他看着眼前表妹与另一个同样出色的男子,湿衣贴身、发丝纠缠、姿态近乎亲密、甚至隐隐透出一种外人难以介入的诡异联系的模样,再感受到那弥漫在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仿佛无法强行分离的古怪氛围,心头涌起的,是一片难以言喻的混沌。担忧她“忠烈之后”的名声受损,不豫于这完全失控的意外场面,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极淡的涩意,在心底最深处悄然蔓延开来,仿佛某种原本只属于他自己的、不容他人染指的责任与关注领域,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强大的“外人”,突兀地闯入并分享了。

沈清辞怔怔地抬起头,目光有些涣散。她看着太子表哥紧蹙的、写满不赞同的眉头,看着他眼中那复杂难辨的、超越了单纯兄长关怀的情绪,再看向他手中那块象征着无尽庇护与无形约束的熟悉玉佩;与此同时,脑海中那与江鹤轩之间该死的、无法挣脱的紧密联系,如同最坚韧的丝线,牢牢缠绕着她的神魂;而方才落水瞬间瞥见的那个可疑的碧色宫影,以及江鹤轩肩头那道熟悉的旧疤,还有他腰间那枚此刻仍在微微晃动、鱼目处闪烁着不祥红光的青玉双鱼佩……无数线索、疑问、震惊与混乱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

一时间,身体的冰冷刺骨与心绪的极度混乱交织在一起,如同另一张更加庞大、更加无形的网,将她从头到脚紧紧缠绕、包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之感,油然而生。她只能下意识地、更加用力地攥紧了身上那件太子带来的、绣着精致龙纹的云锦披风边缘,纤细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透出苍白的颜色,仿佛那是置身于这片突然变得危机四伏、深不可测的汪洋之中,唯一能够抓住的、给予她些许安全感的浮木。

而这一切匪夷所思的变故,这场看似意外却疑点重重的落水,这强行将她和江鹤轩命运捆绑的系统,还有太子表哥那异常的态度……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昭示着——她所以为的、刚刚开始适应的平静宫廷生活,已然彻底结束。一场席卷所有人的、无法预知未来的风暴,才刚刚开始显露它狰狞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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