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眼睁看着司机逐渐偏离划定好的路线,预计抵达时间平空生出十五分钟。姜予安揉了揉饿得发叫的空肚,浑身卸了力般。倘若不是在医院大门口,有人看着,他早已蹲坐在地,蹲累便找面墙靠着。

“姜予安!”

屋檐尖尖凝出滴水,落到地上的水坑,激起层涟漪。被叫到名字的正主一脸惊恐,不可置信地瞧见顾明朝着自己奔来。不做过多思考,他拔腿窜逃,像是背后有个持刀歹徒紧追不舍。顾明没料到他会逃,犹豫一秒便决定追上去。

这场景活脱像一出戏剧:阴云笼罩天际,暴雨瓢泼,狂风凛冽。顾明依偎着伞柄,迎风举步维艰行走在积水路上。一缕丝带被狂风骤雨裹挟其中,在他眼前极速袭来,擦肩而过。

千年前许仙在西湖桥上拾起白娘子掉落的发簪。今时今日,他预感到,这就是他人生中不可错过的发簪。

扭头追逐飘在天上的绸缎,遮风避雨的伞,被吹得翻了过来,形成前进的阻力。尝试补救无果,便索性丢弃这柄曾给予他庇佑的伞。

没了遮蔽,眼睛迷失在漫天雨水,违逆身体本能反应,挣开条缝隙,视线紧锁那条丝带。湿透的衣裳,凌乱的头发,进水的耳朵,失控的体温,这些在他弃伞追心的那一刻便已然料到。纵是千千,他依然会睁开一次又一次被雨锥刺痛的双眼,不愿错失方向。

风渐停,雨渐止,依风而飞的丝绸放慢了脚步。纵身一跃,抓住着来之不易的缘分,身躯失去平衡,重摔在地。水滩四溅在地上开出片片透白的花,攥得发白的手指未曾松懈半分。

而那丝绸,却不敢回头看一眼,他不知道为什么不敢,也不知道这两条腿为什么会跑。狂风卷起丝绸,如同姜予安给自己建了间屋子,敲死了所有门窗。在这里,温度永远维持在恒温,黄昏的光线始终以45度斜角射入,空气里是挥不散的,被褥在阳光下暴晒的暖糊味。

人不像畜牲,每天只想着吃睡,人类是一群事很多的作精。他永远无法完全控制一个人,在这场名为“人际关系”的天平上,势必伴随着失控。想到这,他的头便疼了起来,一群无所事事,荷尔蒙分泌过旺的街溜子,为了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劳心伤神,不如去多挣点钱。他终日看着银行卡里日益攀高的数字,宛如飞机落地那一刻的踏实心安。说到底,他把自己圈在屋子里,避免了情感投入带来的风险,通过掌控这一切来获得可悲的安全感。戏剧的是,他一见钟情了顾明,说明他内心仍然渴望连接。他曾无数次回味他们初次相遇的场景。在那个鱼摊前,周遭一切都慢了下来,耳畔嗡鸣代替了嘈杂的叫卖声,像是吸食了违禁品般,每一秒的欢愉背后都明码标着代价。

“我有点想喝那碗鱼汤。”

他终是选择了顾明,即便这可能意味着更大的失去,就像陆昭临说的:“分开时那些悲伤痛苦不假,但掩盖不了曾经的美好,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结婚。”

步伐变得迟疑,心脏漏跳一拍,紧着的是一阵剧烈撞击,宛如失控的节拍器,甚至能听到耳膜随着脉搏嗡嗡作响。姜予安单手撑着路边长凳的靠背,指关节仿佛冻住了般,呼吸变得急促,视野泛起黑边。

顾明站在几米远的距离,双手叉腰,顺了顺气息才开口道:“就算你犯法了,来抓的也是警察,不是医生,跑什么啊?”随口的玩笑话没有得到回应,他观察到姜予安一直没有转身,倚着靠背却依旧站不稳摇晃,猜想可能出事了。小跑到姜予安身边,扣住他的手腕,默数心率。扶着他坐下,掌心贴紧后背,感受那副身躯的一呼一吸。

“跟着我——吸气,屏住,呼气。”

许是医生的话都有种魔力,姜予安不疑地跟着他呼吸,慢慢地能喘上来气了。顾明从内口袋里取出药片,咬下半片。

“来,张嘴,把舌头抬起来。”将药片放在他舌根下,“含着,别嚼啊,这可不是糖。”

指腹下的脉搏逐渐找回节奏,掌心下胸腔起伏变得平稳,姜予安瞳孔不再失焦,重新汇聚于一点。眼瞅已无大碍,顾明率先起身,比了个请的手势,说道:“走吧,回医院了。”回去的路不远,走了没多久便瞧见医院大楼的一角,躲在枝桠繁华的大树后面。

顾明抢在姜予安跟前先一步打开诊室门,大方敞开迎接,自己则握着把手,杵在一侧。嘴角上扬露出几颗牙齿,眼底是藏不住的期待。姜予安踏进诊室,觉察到空气消毒水气味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细微的薄荷清香。空间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角落不见灰尘来过,桌面倒多出一些陌生的装饰物。

姜予安拉开椅子,发现上头摆着张坐垫。盯住它出神了一会儿,抬眸看向静候在门扉的顾明。遂即笑着坐了下来,似乎是感觉不太舒服,抬起屁股挪动了下垫子的位置,接着便更用力地坐了下去。靠在椅背,偏头瞥向那根依旧杵着的木头。顾明接住他的眼色,朝着他走了过来,到椅子的这几步路,走得他感触颇深,像是晚年行将就木,坐在自小长大的院子里,爬山虎悄悄爬满了整面墙。

他坐在椅子上回望姜予安。不知怎的,明明相识不久,心里头想说的话如同江南的梅雨天,连绵不断。他知道,今后的日子还长,不妨把这些话封入坛子,发酵一段时间。等到某天他们并肩站在海岸边,影子被落日拉得长远,再拿出来耳鬓厮磨。

现在他看着姜予安,说道:

“那我们开始了。”

“好。”

顾明照例询问了姜予安近况,做了血压和听心音。听诊器压在胸骨左缘,隔着布料,没有预想的冷一激灵,反倒像是温热的手心覆在上面。顾明身子靠近了些,体温烤得洗衣液香气愈发暧昧。姜予安打趣道:“你们医院还挺人性化,听诊器都是暖的。”顾明摘下听诊器,对上姜予安的视线,面上带着笑道:“我们医院啊,以人为本。”

接着讲到关于药物调整以及生活指导干预。姜予安装模作样地听讲,时不时点点头。直至捕捉到顾明提及了日常生活层面,眼睛里亮起不安好心的灯。他旁敲侧击地问道:“说到生活中的注意事项,那在饮食方面有什么禁忌吗?”顾明道:“严格戒咖啡因和酒精,高盐高糖也要少吃。”姜予安道:“那推荐吃些什么呢?”顾明道:“可以多吃富含钾镁元素,包括有助于抗炎和抗氧化的食物。”他担心姜予安不清楚,便在纸上写出食味不错且符合条件的食物。姜予安话锋一转道:“那顾医生觉得,鱼汤怎么样?”铺垫了半晌,总算被他逮到了。落入圈套的顾明不像寻常猎物般挣扎,目光带着出乎意料,落在猎人玩味的眼里。冠冕堂皇笑着承接下话题,正襟危坐说道:“鱼汤当然是极好的选择,但在做法上有许多要注意的地方。”

比起缴械投降,垂死挣扎不是更有收视率吗?

姜予安也来了兴致,故作惊讶道:“哦是吗?那顾医生说说还有哪些问题?”顾明道:“那我就给你好好讲讲,比如最好要用深海鱼,避免高嘌呤鱼。白汤炖,去浮油,最好搭配对心脏好的蔬菜。”

两人跟唱戏似的,你一唱我一和。每个字的语调尽显浮夸,手也没闲着在半空中比划来,比划去。姜予安显然没演够,假惺惺感叹道:“看来这个做饭里门道还真是多。我本来想着找个保姆,可是普通保姆也不懂这些。顾医生这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顾明道:“哎别这么说,上学的时候老师不是教了吗。有时候做不出来难题,是因为你被错误条件蒙蔽了眼睛。”姜予安道:“听顾医生这么说,是有合适的人选?”顾明道:“我呀。本人对于厨艺活还算了解,同时具备丰富的医学知识,况且,”顾明收起插在背后的靠旗,一本正经道:“我还欠你顿饭。”

滚烫的视线紧锁姜予安,炙烤着他。没了刚开始的自信,他将一侧头发掠到耳后,手刚放下便觉着不对,又将头发拨开盖在耳朵上。他佯装看向玻璃窗外的风景,余光撇到顾明仍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心一横直直对上他的眼,坚持不过三秒,便又看向窗外好风景。他觉着自己像是一个面对床边妻子的需求,抹了把额头冒出的虚汗,借口加班为逃避的无能的丈夫。

姜予安的所有小动作都被顾明收入眼下,他不想逼他,笑着给了个台阶道:“这只是不得选的下策。我下班时间不规律,万一饿着你怎么办。这样,我帮你去问问,有合适的人选我再…”姜予安打断道:“不用了,我今天正好没吃饭,不知道能不能尝到顾医生的手艺。至于下班,”他看进顾明的眼里,深吸一口气说道:

“我等你。”

良久后顾明回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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