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深秋的北京,北风已然带着凛冽的哨音,卷过长安街两旁光秃秃的槐树枝桠。首届国际通信技术展览会的会场内却是一片与窗外寒意截然不同的火热。人声鼎沸,各种语言的交谈声、设备演示的嗡鸣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新塑料、电路板焊锡和昂贵香水的混合气味。巨大的横幅上用中英文写着“连接未来”,背景板是深邃的星空和环绕地球的抽象信号波,充满了那个时代对技术乌托邦的质朴想象。
颜旭裹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工装棉袄,挤在熙攘的人群中。作为邮电部最年轻的技术骨干之一,他本该在部委的展台负责接待,却忍不住溜了出来,像个贪婪的学生,在各个外国厂商的展台前流连。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线条流畅、漆水锃亮的进口设备,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架陪伴他多年的紫檀木算盘,冰凉的算珠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然后,他看到了它“通天集团”的展台。那几乎是整个会场最宏伟、最耀眼的所在。巨大的环形结构,通体以银白和深蓝为主色调,灯光设计极具未来感,将中央那套庞大的G**基站设备烘托得如同神祇。巨大的屏幕上,数字如瀑布般流淌,实时演示着信号覆盖、通话容量、数据传输速率……那些指标,对于刚刚摸到程控交换机门槛的国内通信业来说,堪称天文数字。
颜旭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挤到展台的最前方。一位金发碧眼、穿着剪裁合体西装的外方工程师,正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向一群显然是国内重要客户的人士讲解。他语速很快,手势自信而有力,偶尔蹦出的专业术语让旁边的翻译略显迟疑。
“……我们的系统,单个基站支持的用户数量,是你们现有制式的数十倍。更重要的是,全球漫游。想象一下,拿着一个手机,从北京到纽约,信号无缝切换……”
颜旭的心脏砰砰直跳。他懂英语,更能听懂那些技术参数背后代表的巨大鸿沟。那不是量的差距,是代差。他感到一种混合着震撼、羞愧和极度渴望的复杂情绪,喉咙有些发干。他下意识地往前又凑了凑,想看清设备接口的细节。
“先生,请保持距离。”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是通天集团展台的一位中方工作人员,穿着笔挺的制服,眼神里带着一种程式化的警惕和不易察觉的优越感,挡在了他和设备之间。
颜旭脸一热,正要解释自己是技术人员,只是想学习一下。这时,那位正在讲解的外方工程师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暂停了讲解,目光落在颜旭那身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旧工装棉袄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没有对颜旭说话,而是转向旁边那位中方陪同的领导,用英语轻笑着说了句:
“看来贵国对基础通信知识的普及,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这种精密设备,可不是街头修收音机的摊子。”
翻译显然没有完全照翻,但那种轻蔑的语气和神态,无需翻译也能准确传递。周围几个听懂的人发出几声压抑的低笑。那位中方领导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颜旭的头顶,耳根嗡嗡作响。羞辱感像烧红的针,刺穿了他因技术而兴奋的神经。他攥紧了口袋里的算盘,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死死盯着那台在灯光下流溢着冷峻金属光泽的G**设备,仿佛要把它每一个螺丝的纹路都刻进脑子里。
他没有争吵,也没有辩解,只是深深地看了那个外方工程师一眼,仿佛要记住这张脸,记住这一刻的屈辱。然后,他猛地转身,拨开身后的人群,几乎是逃离了那个被光环笼罩的展台。
会场外的冷风像一记耳光抽在脸上,让他瞬间清醒。他大口呼吸着凛冽的空气,胸腔里却像堵着一团火。那个外方工程师的话,连同那冰冷的眼神,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
“自主研发……”他喃喃自语,这四个字在以往更多是报告里的词汇,此刻却带着血淋淋的现实重量,砸在他的心上。他明白,靠引进、靠代理,永远只能跟在别人身后,看人脸色,受人施舍。别人心情好时,给你一些过时的技术;心情不好,或者触及核心利益时,一个嘲讽的眼神,一句轻蔑的话语,就能把你打回原形。
他掏出那架紫檀木算盘,在寒冷的空气中,手指颤抖着拨动了几下算珠。这一次,他计算的不是成本,不是利润,而是一个遥不可及、却又无比清晰的梦想——他要造出中国人自己的、世界一流的通信系统。这个梦想,在此刻,带着冰冷的痛感和灼热的决心,如同琉璃的碎片,深深扎进了他的心底,既易碎,又锋利。他知道,这条路,注定遍布荆棘。
逃离展会现场的喧嚣与屈辱,颜旭没有立刻返回单位。他需要一点时间,让翻涌的情绪平复,让滚烫的头脑冷却。他下意识地蹬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拐进了西城一条熟悉的胡同。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纸屑,在斑驳的灰墙与光秃的槐树间打着旋。
这里是后海边上的一片旧货市场,与不远处展览馆的现代气息格格不入。空气中弥漫着老北京胡同特有的味道——煤烟味、公厕的消毒水味,以及从某些院落里飘出的、若有若无的炖肉香气。摊主们揣着袖子,缩在棉大衣里,守着那些看似与飞速发展的时代脱节的玩意儿:缺了口的瓷碗、蒙尘的座钟、泛黄的字画、锈迹斑斑的无线电零件。
颜旭推着车,漫无目的地在狭窄的过道里走着。技术参数、外方工程师傲慢的脸、领导尴尬的笑容……这些画面在他脑子里交替闪现。一种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他空有满腹技术图纸和演算公式,却在现实的壁垒前碰得头破血流。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一个地摊角落里的物件吸引了。
那是一架算盘。静静地躺在一堆旧书和破铜烂铁之间,紫檀木的框架,颜色深沉,包浆温润,透着一股历经岁月的沉稳。算珠是牛筋穿制的,磨损得有些光滑,却更显古朴。它的样式老派,不同于现在常见的、轻飘飘的塑料或竹子算盘,它看起来沉甸甸的,像一件旧时代的信物。
摊主是个裹着厚厚棉袄、脸颊冻得通红的干瘦老头,正眯着眼打盹。颜旭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算盘拿在手里。入手果然沉重,木质冰凉坚硬的质感透过手套传来。他下意识地拨动了几下算珠,声音不是清脆的“噼啪”,而是略显沉闷、带着摩擦感的“咔嗒”声,仿佛承载了太多过往的计算。
“老物件了,家里传下来的。”老头不知何时醒了,嗓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京腔,“小伙子,懂行?”
颜旭摇摇头,又点点头。他不是古董商,但他懂得这种质感,这种经由无数双手摩挲、承载过无数计算的分量。“看着……挺结实。”他低声说,手指抚过一道细微的裂纹,那裂纹像是岁月留下的疤痕。
“结实?嘿,”老头嗤笑一声,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再结实,也算不过人心。小同志,我告诉你,这算盘珠子,上下拨拉,加减乘除,样样来得。可人心里的那本账,它算不明白。”
老头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颜旭本就不平静的心湖。他怔住了,重复道:“算盘易打,人心难算?”
“可不嘛!”老头裹了裹棉袄,望向胡同口那片被高楼切割的天空,眼神有些浑浊,又有些看透世事的淡然,“我在这儿摆摊几十年,见过拿它算小菜钱的,也见过拿它算身家性命的。算来算去,赔的赔,赚的赚,有几个真能算准的?人心贪了,算盘珠子就得往多了打;人心虚了,算盘珠子就得往少了拨。这玩意儿啊,就是个死物,听话。可让它听话的那颗心,活泛着呢,也难测着呢。”
颜旭握着算盘,感觉它似乎更沉了。老头的话,无意中戳中了他此刻最深的迷茫。技术可以计算,参数可以优化,但商业场上的博弈、人心的向背、那些看不见的规则与壁垒,又如何用公式推导?通天集团的技术优势是明摆着的,可他们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那种基于实力和规则的话语权,才是更让人窒息的东西。这,是算盘能算出来的吗?
“多少钱?”他问,声音有些干涩。老头伸出三根手指头:“三十。不还价。看你有眼缘。”
三十块,差不多是他半个月的伙食费。颜旭没有犹豫,从内衣口袋里掏出用手帕仔细包着的工资,数出三张十元的票子,递了过去。他没有讨价还价,仿佛买的不是一件旧货,而是一个念想,一个警示,或者说,一个陪伴。
他把算盘仔细地揣进棉袄内侧的口袋,紧贴着胸口。冰冷的木质似乎慢慢汲取了他的体温。他推着自行车,缓缓走出胡同。身后,是老头的吆喝和旧货市场的嘈杂;身前,是车水马龙、日新月异的北京城。
他摸了摸胸口那坚硬的轮廓,心里默默地想:“就算人心难算,路,总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技术是基础,但这商业世界的规则,或许,我也该开始学着计算了。”这第一把算盘,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午后,以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式,成为了他踏入真正商业洪流的第一步,沉重,而寓意深长。
部里的气氛,与展会上的火热截然不同,像一潭被深秋寒意浸透的死水。办公室的窗户蒙着一层灰,阳光费力地透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旧纸张、墨水和某种体制内特有的、停滞的气息。
颜旭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那架紫檀木算盘就放在手边。他面前铺着信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算珠,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他正在起草一份报告,关于“自主研制数字程控交换机的初步可行性分析”。字斟句酌,试图用最严谨、最客观的技术语言,去撼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引进”决策。
他对面桌的老张,端着搪瓷缸子,吹开浮沫呷了一口浓茶,瞥了一眼颜旭笔下沙沙移动的钢笔,悠悠地叹了口气:“小颜啊,展会看花眼了吧?不是我说你,有些事,想想就得了。部里这次下定决心引进通天集团的系统,那是专家论证、领导拍板了的。你写这个,”他用下巴指了指颜旭的信纸,“费力不讨好。”
颜旭笔尖一顿,墨水在纸上洇开一个小点。他没抬头,声音有些发闷:“张工,他们的技术是好,可全部依赖引进,核心攥在别人手里,我们永远只能是修路搭桥的,路桥上跑什么车,怎么跑,我们说了不算。而且,您算过这笔账吗?一套系统的引进费用,天价!后续的配件、升级、技术服务,更是无底洞。这外汇花得……”
“哎哟喂,我的颜大工程师!”老张打断他,带着几分过来人的调侃,“你跟我算这个?部里缺你这点算盘珠子?引进是贵,可快啊!立竿见影!你自己搞研发,投入多少?时间多长?成功率多少?搞不出来怎么办?这责任,谁担得起?”他压低了声音,“再说了,这里头……牵扯多少人的饭碗和前程,你琢磨过吗?”
“饭碗和前程,不能总指望别人施舍。”颜旭终于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种老张看不懂的执拗,“技术落后,可以追。骨头软了,就真站不起来了。”
老张愣了一下,摇摇头,不再说话,只是那眼神里多了几分怜悯,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注定要碰壁的年轻人。
报告最终还是交上去了。如石沉大海。
几天后,处里开例会。领导总结发言,谈到技术路线时,不点名地敲打了几句:“……我们有些年轻同志,有热情,有想法,这是好的。但要脚踏实地,要尊重科学规律,更要服从组织决定。不能好高骛远,更不能怀疑经过充分论证的引进战略。要相信,通过引进、消化、吸收,我们同样能掌握先进技术嘛!”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领导抑扬顿挫的声音。颜旭感到几十道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自己,有的带着好奇,有的带着同情,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他坐在角落里,手指在桌下紧紧攥着那架算盘,算珠深深嵌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他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投入死水的小石子,连涟漪都未能荡开,就沉了底。
他被明显地边缘化了。原本让他参与的一个技术引进对接小组,找了个由头将他调离。重要的会议不再通知他,一些内部的技术资料,也对他设置了查阅权限。他每日的工作,变成了整理无关紧要的文件,或者被派去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行政杂务。那种无形的、冰冷的墙壁,在他四周悄然垒起。
这天晚上,雨下得很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颜旭没有直接回宿舍,骑着车冲进雨幕,来到了中关村附近一家他们常去的小馆子。馆子门脸不大,灯光昏黄,空气中弥漫着炒肝、卤煮和廉价烟草的味道。塑料桌布上油渍斑斑,墙壁被熏得发黄。
林浩天已经在了,正就着一盘花生米喝啤酒。看见颜旭像只落汤鸡似的进来,他赶紧招手,递过一条干毛巾:“怎么淋成这样?快擦擦。”
颜旭脱下湿透的工装外套,露出里面略显单薄的毛衣。他把那架用油布仔细包好的算盘小心放在干燥的凳子上,这才接过毛巾,胡乱擦着头发和脸。
“怎么样了?你那报告?”林浩天给他倒了一杯二锅头,推过去。
颜旭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驱散了些许寒意。他苦笑一下,把单位里发生的事情,领导的话,同事的态度,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林浩天听着,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等颜旭说完,他才哼了一声:“我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老颜,你啊,就是太轴!跟他们讲技术自主?讲骨头硬软?他们听不懂,也不想听!他们眼里只有现成的政绩,安稳的乌纱帽!”
他凑近一些,压低声音,眼睛里闪着和颜旭不同的、更为锐利务实的光:“但是,老颜,你想过没有?他们不要,市场要!你看看这中关村,每天有多少公司冒出来?倒买倒卖组装机,拉根线搞传真服务,都能赚得盆满钵满!我们手里有技术,为什么不能自己干?”
“自己干?”颜旭抬起眼,雨水顺着发梢滴落,眼神有些迷茫,“怎么干?钱从哪来?场地呢?客户呢?”
“钱,可以想办法凑!场地,先租个小门脸!客户,一家一家去磕!”林浩天越说越兴奋,拿起桌上装醋的小玻璃瓶和盐罐摆在中间,“你看,这是通天集团那样的巨头,”他指着醋瓶,“高高在上。这边,”他指着盐罐,“是无数嗷嗷待哺的中小企业、单位,他们用不起通天的天价设备和服务,但他们也有通信需求!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他抓过颜旭放在凳子上的算盘,不由分说塞到颜旭手里:“来,老颜,别光闷着。咱们现在就算算!注册公司要多少钱?租个二十平米的门脸多少钱?代理一批最基础的进口分线器、用户小交换机,本金要多少?每个月房租水电、我们俩的基本开销要多少?第一批货如果能顺利出手,毛利有多少?多久能回本?”
颜旭的手指触碰到熟悉的算珠,在林浩天连珠炮似的追问下,他下意识地拨动起来。昏黄的灯光下,油渍的桌面上,那架紫檀木算盘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数字在他脑中飞快地运转,与算珠的碰撞声交织。
代理设备的成本、可能的售价、税费、必要的应酬开销……一项项,在他的指尖下变得清晰。他算得极其认真,眉头紧锁,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的科学实验。林浩天则在一旁,不断地补充着各种现实可能遇到的成本和变量,语气热切。
“……如果,如果我们第一个月能拿下三个像纺织厂招待所那样的小项目,”颜旭停下手指,抬头看向林浩天,眼中因为酒精和计算的专注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刨去所有开销,我们……我们或许能剩下两百块。”
“两百块!”林浩天一拍桌子,震得花生米跳了起来,“够了!老颜!这就够了!这说明这事儿能干!至少饿不死!有了这第一步,后面就有第二步!总比在部里受那窝囊气强!”
颜旭看着算盘上定格的结果,又看看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夜,心中那堵冰冷的墙壁,似乎被这小小的、充满烟火气的计算,撬开了一道缝隙。缝隙里,透进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那光是冒险的,是未知的,甚至可能是危险的,但那是属于自己的光。他紧紧攥住了算盘,仿佛攥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或者说,一把即将劈开荆棘的、最初的钝刃。裂痕,已在他固守的世界里,无可挽回地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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