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妍觉得,她和陆屿的关系比朋友深一点,比家人又浅一点,好像卡在某个临界点,和他单独在一起时,总有种别扭的感觉。
初见他是八年前,那时她上高二。
时间倒回,褪色的室内变成新装修好的小三居,餐桌上的灯比现在亮一些,照在正在争吵的父母脸上。
夏妍午休回家吃饭,厨房冷锅冷灶,桌上摆着打包回来的锅烙,出锅久了,皮又凉又软,像在嚼胶皮鞋底子。
与外卖为伴的日子已经持续一周。
平时听到的只言片语像一块块拼图碎片,她在闲暇时耐心拼接,最终呈现出完整的事情经过。
导火索在夏鸿升身上,他一个小小的主管,赚来的钱勉强维持小康,却硬装慈善家,想把资助五年的贫困学生接回来。
他说:“这孩子亲爸残疾,在外面游街卖唱,他从小和爷爷在村里生活,勉勉强强也能把高中念完,可去年他爷生病去世,他爸在乡下生存不了,就想着把他接到洛市来上学,学籍什么的刚办妥,突然出车祸了。”
葛春兰神色淡淡,“说重点。”
“亲人都没了,就剩这孩子一个人了,他没心思念书,跑到修车行当学徒,我看着是黑店,一个月就给200,吃饭都不够。”
夏妍托着下巴,“你还想继续给钱啊?”
夏鸿升摇了摇头,“给钱救不了一时,我琢磨着,反正学籍转来了,就差吃住和学费,咱家正好空出一个屋…”他看向葛春兰,“要不,咱供他两年?”
葛春兰优雅地把杯子里的红酒喝完,皮笑肉不笑地说:“真难为你前面铺垫那么多,咱俩过了二十年,也不算外人了,你给我撂实底儿,这孩子是你在外面的私生子吧?”
夏妍听到这句觉得天要塌了,她不敢置信,“爸!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
夏鸿升让她把嘴闭上。
他一个头两个大,说这件事之前,预想了很多种可能,以为葛春兰会说家里虽然够住,条件其实一般,供女儿一个正好,再多一个就有些勉强了。
他都想好对策了,结果葛春兰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岔成这样。
“你神经啊,他比闺女大半年多呢,再说,当初我的身体你也不是不知道,折腾三年多才怀上,生一个都费老劲了,哪有多余的精力上外面找,也把我想得太厉害了点。”
不管他怎么磨破嘴皮,葛春兰都不松口。她是个热心肠的人,街坊邻居谁有困难了,只要她知道,肯定搭把手,能帮就帮。
可这件事不一样。
夏鸿升一个月挣六千,还要扣下一千多抽烟喝酒应酬,拿回家只剩不到五千。她几年前就看上一件翠绿盘扣旗袍,千把块钱在兜里捂熟了也没舍得往外掏,总想着现在钱不好挣,尽可能都花在刀刃上。
去菜市场买点水果从头走到尾,恨不得货比八家,她精打细算过日子,他夏鸿升倒是阔绰,还有余钱资助贫穷学生。
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自己傻得没边,直问:“你资助他五年,花了多少?”
夏鸿升早就做好全盘托出的准备。
“一学期五千,一年一万,总共五万。”
“钱哪来的?”
“攒的。”
葛春兰面露讥讽,“也挺好,为了资助学生,烟不抽了,酒也不喝了。”
夏鸿升没看脸,顺着台阶往下说:“应酬也都推了,这些坏习惯都戒了。”他缓了口气,眉宇间叠了层郑重:“春兰,你知道的,我小时候差点没学上,全靠好心人资助,这孩子学习和品性都很好,高中都念不完的话真是太可惜了。”
葛春兰毫不动容,“哦,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吃完午饭,父女一同出门。
暑假刚结束,北方的洛市依旧炎热,楼道窗户开着,传进阵阵呱噪的蝉鸣声,夏妍把书包递给夏鸿升,毫不客气地支使:“你背。”
夏鸿升正闹心,以前闹心还能来根烟,或者喝点酒,现在没有发泄的渠道,不满全都摆在脸上。
他没好气,“你自己背。”
夏妍弯了弯唇角,“好吧~我自己背的话,就不能帮你搞定现在的难事儿了。”她悠悠说完,扭着身子往下走,肩上却一空。
回头,夏鸿升把粉色书包挂在身上,原本闹心的脸已经堆起讨好的笑容。
他说:“闺女,你有什么办法?”
夏妍扶了扶微汗的额头,“好热啊,突然想吃哈根达斯。”
距离下午上课还有二十分钟,夏妍倚着学校对面的榕树,手里捧着小杯,慢条斯理从里面挖了一坨冰淇淋放在嘴里。
夏鸿升眉头皱得老深,“这雪糕咋卖这么贵,俩小球二十多块钱,打劫呢吧。”
夏妍咂嘴细品,“是呀,给亲生女儿买二十多块钱的冰淇淋会抱怨,但是资助穷学生五年多却一声不响的呢。”
夏鸿升知道这事自己不对,赶紧找补:“没有没有,闺女爱吃这个牌子的吧,以后爸天天给你买。”
夏妍说:“那我妈呢?”
“你妈不爱吃冰淇淋。”
“啧,没救。”
夏妍不想管了,可又不想天天看他们冷战吃外卖,无奈地说:“你和我妈讲那么多没有用,现在把全部工资上交,私活的收入也公开,再去前街吴姨的旗袍店里,把最里面挂的那件绿色旗袍买下来送给她。”
末了,着重强调:“多余的话一句别说。”
上课铃响,她把空纸杯扔进垃圾桶。下午太热,课上得浑浑噩噩,熬到放学回家,刚进楼道就闻到熟悉的饭香。
开门,室内整洁,葛春兰穿着翠绿色旗袍从厨房出来,看到她站在那发呆,露出和中午截然相反的笑脸:“快,进屋洗手吃饭,做了你最爱的糖醋肉。”
夏妍进屋,去洗手之前,探身看了眼餐桌。
空荡一周的桌面摆了隆重的五菜一汤,一个男孩拘谨地坐在椅子上,他穿了身黑色廉价运动服,头发蓬乱,手上污迹斑斑,听到脚步声时,转头看她。
皮肤黝黑,身体紧绷,过瘦的脸上带着初来乍到的怯意,对视的瞬间,惊慌的移开视线,似是觉得这样不礼貌,又重新抬起头看她。
夏妍友好地笑了笑。
放下书包去洗手,正擦干时,夏鸿升从卧室出来,手里拿了一瓶酒,脸上是得偿所愿的笑容。
他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丝滑地塞到她手里,小声咬耳朵:“谢谢闺女,你这招真好使啊。”
恰巧葛春兰经过,夏妍马上露出一副迷茫的神色,小声问:“爸妈,这男的以后就住在咱家了?”
四方桌,摆着丰盛的菜肴,陆屿慢慢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夏鸿升,又慢慢平移,定在葛春兰的脸上。
他声音有些低:“阿姨,我高中毕业以后,会努力挣钱还给你。”
葛春兰轻笑一声,夹了块排骨送到他碗里,“你还小,不用想那么远,这两年加把劲,争取考个好大学。”
*
十七岁的陆屿知道重回校园有多不容易,吃完饭以后,无视葛春兰的阻拦,主动拾碗刷碗擦厨房。
他在村里长大,土房土院土路,到处都是土,城市的楼房他第一次住,白瓷的墙壁木地板,到处都一尘不染。
干净到不知道擦什么。
葛春兰阻拦未果,拿了几个苹果来厨房洗,洗完挑了个最大的塞到他手里,推着他肩膀往外赶:“行了,这活不用你干,回房间换身衣服,等会儿你叔叔带你出去理发洗澡。”
他的房间在厨房旁边,北向,独立的一间,有窗户,单人床上铺着蓝色的床单,旁边摆着崭新的书桌。
陆屿把苹果放在桌角,指尖下滑,在书桌边缘缓缓移动,这里的一切都是精致的,安全的,像课本里描述的乌托邦。
他换上最干净的短袖和短裤,夏鸿升已经在门口等他,洗浴就在楼下,他站在换衣间里,不敢直视周围白条条的人体。
夏鸿升衣服脱了一半,看他不动,笑着问:“怎么不脱啊,以前没去过洗浴吗?”
陆屿把短袖脱下来,垂眼看自己营养不良般瘦弱的身板,低声说:“去过,去过很多次。”
和贫困伴生的是自尊心过强,他假装游刃有余地接受这陌生的一切,站在淋浴头下,任由热水冲刷皮肤上的油污。
夏妍写完语文作业,捶着腰从卧室出来,室内很安静,葛春兰倚在沙发上织毛衣,她听到脚步声,懒懒地掀起眼皮,“写完了?”
“没有,还有一堆呢。”夏妍趿拉着鞋走过去,从茶几上拿了个苹果咬了一口,顺势坐在她旁边。
葛春兰嫌她碍事,皱眉往旁边挪了一点,“那还不去写。”
夏妍咬了挺大一口,在嘴里倒不开,半晌才说:“累了,歇歇,我爸和那个男的干什么去了?”
“理发,洗澡,明天上学,你们都开学一周多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跟上进度。”葛春兰皱眉绕了下线,“什么那个男的,他叫陆屿。”
夏妍噢了一声。
苹果好吃,但糖分太高,吃两口就牙疼,夏妍揉着腮帮子,故作无意地问:“陆屿也上高二吗,几班?”
葛春兰想了想,“八班吧。”
夏妍眼神一亮,忍着牙疼又咬了一口苹果,过量的甜意刺痛牙神经,她却弯起唇角,乖乖回房间写作业。
手拿着笔在纸上沙沙,耳朵却化身天线雷达,九点半,房门被敲响,她弹簧似的从椅子上起身,扒开门缝向外看。
陆屿在换拖鞋。
他回房间要经过她的门,可灼热的视线让他停下脚步,门却忽然打开,手腕被温热的绵软缠住。
夏妍把他拉进房间,关门,反锁。
事出突然,陆屿脊背紧贴门板。
空气萦绕着清淡的香气,女孩的脸近在咫尺,她五官精致,皮肤白得像从没被太阳晒过,瞳仁漆黑,倒映着他惊愕的脸。
她说:“陆屿,你能来这里,都是我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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