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她贪心,都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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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环是盛意故意落下的。
她很想知道段颂明是否还有其他物归原主的方式。
在听玉霞奶奶和妈妈聊天时,她歪着头打量头顶的杏树很长时间,从斑驳树根到绿莹莹的树叶,跟她家里那棵杏树如出一辙。
青黄相接的杏子胖乎乎地挂在上面,她挠着小猫的下巴,伸手就碰到了那些树枝。
一只很大的黄色耳环圈住一颗青杏,正如当时套在百合竹的耳饰一样,只不过盛意不管这叫物归原主,这叫明目张胆地吸引段颂明的注意。
盛意想到这里时没忍住在床上翻了个身,老式木板床发出“嘎吱”几声动静,隔壁刚刚入睡的林淑音被吵醒,问她半夜不睡觉在做什么法事。
盛意手里转动另一只黄色耳环,趴在床上往隔壁看,问林淑音知不知道段颂明为什么迟迟没有结婚。
夏天晚上十分寂静,从窗外传来闷闷的蝉鸣和青蛙的叫声。
林淑音困倦的声音从旁边房间响起:“我怎么知道,我跟你爸爸搬走以后很少能跟他见面,早些年大家工作都太忙,都以为不久就会见面。”
于是就这样一拖再拖,谁也没办法预料上次见面是不是最后一次。
盛安山出车祸当场离世,段颂明甚至没见到这位老友最后一面。
“不过结婚的话,”像是触发关键词,林淑音的声音听上去清醒了一些,“不能稀里糊涂就结,一定要知根知底。”
盛意知道这话是讲给自己听的,“哇”了一声,“好笼统的要求啊。”
林淑音重复:“不能稀里糊涂结婚。”
盛意不想多说,分明她跟盛安山就是谈恋爱两个月后迅速扯了证,来年夏天她就出生了。
她走的每一步看上去似乎都很随便,随便谈了恋爱,随便结婚,随便生子。
如果再来一遍,盛意问她还愿不愿意这样做。
林淑音像是睡着了,有一会没回答,之后又像说梦话一样回到前面的问题,“颂明挺好的,结婚了我得代你爸爸封个很大的红包,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也能帮忙物色物色,不过他应该也不喜欢被张罗......”
林淑音曾经很喜欢做些拉媒的事情,十几年前盛意开始读幼儿园,她跟别人合办了一所工厂,从全国各地招收了很多出来打工的人,其中不乏有一些单身男女,因为她在工厂里人缘很好,那些女孩子一口一个“姐姐”“阿姨”地喊着,让她帮忙当中间人跟喜欢的男孩子认识,时间久了,还真成了好几对。
成人之美是好事情。可她想不到段颂明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人。
盛意翘着脚,晃了晃,突然很想跟她坦白自己对段颂明做过的事情,包括不限于故意制造单独相处机会、故意说话不清不楚、故意用不太清白的眼神看人......几乎每一条都会让林淑音震惊到失语的地步。
读中学时,林淑音为了防止她早恋,每天早晚接送她上下学,定时去学校向老师了解情况,每次开家长会总是最积极的一个,她但凡有些风吹草动,林淑音便开始敏锐侦察,最后无一例外都是一场误会。
因为她读小学时连跳两级,在班级里总是年龄最小的一个,实在不容易对大她两三岁的男中学生产生什么情愫。
也正是成年之后,林淑音稍微放宽对她的管制,她压抑许久的情感得以宣泄。
刚去国外时,她简直是一只刚被放出笼子的小鸟,迫不及待展示自己漂亮的羽翼。
自从林淑音问她为什么一天能走十几里地后,她便关闭了微信步数,减少同家里的联系,只定时刷刷卡向他们报平安。
刚开始那两个月,她度过幸福快乐的蜜月期,甚至产生一辈子待在外面生活的念头,只是为了能够脱离林淑音的控制。
其实林淑音根本不用担心她随便约会随便谈朋友,她同一些男人约会也不过因为无聊,因为对方长得还可以,因为受严厉母亲的影响,认为成年以后才可以谈恋爱,所以她到了该谈恋爱的年龄,如果不谈一场的话就会落后同龄人。
她对“落后”这个词有应激反应,林淑音不允许她落后,要她赢在起跑线上。
经历几次约会,她便没了兴趣。
她若一定要在恋爱结婚方面赢在起跑线上,那简直是脑子进大水了。
段颂明是她遇到的这些人中的例外,感情经常发生于“这个人跟其他人不一样”这类想法中。
盛意确确实实认为他跟其他男人不一样,她懒得纠结他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她在意的是,如果在自己这么好的年纪不跟他谈一场恋爱,实在太可惜了。
可他偏偏跟父母存在一层关系,她偏偏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她一点也不擅长搞暗恋。
盛意敲了敲空荡的隔板墙壁,小声跟林淑音说:“我知道他喜欢什么样子的。”
林淑音完全是顺着一丝丝意识在应声:“嗯?”
随后便发出轻微的鼾声,彻底睡着了。
盛意把耳环放到窗台上,手掌垫着下巴看向外面的满天繁星,继续说:“最后或许是我这样的也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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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盛意是被清晨的阳光晃醒的,窗帘飘动时日光便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脸上,像条燥热的金鱼游过她的眼皮,睁开眼它便掉进眼睛里,进而她看到曝光般过度泛白的天空。
夏天总是这样,隐隐蝉鸣裹着风声飘进房间,热得十分安静。
一楼有人在说话,低沉的男声混在林淑音清亮的嗓音中。
盛意困意被赶跑一大半,趴在窗边往楼下看。
她没有先听到两个人在说什么,视力比听力领先一步,窗帘四处飘荡,她前额的碎发被风吹乱,看见正往门外走的段颂明。
林淑音笑着跟他说:“还麻烦你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他抬手示意她留步,“没事,顺路而已。”
盛意撑着下巴看人,第一次看见他站在清晨阳光底下。
漂亮的人根本不需要额外装饰,阳光是天然的反光板,哪怕这个人只穿了最基础的衬衫。
那股莫名其妙的风不知道从哪里吹过来,刚刚那条游过她眼皮的金鱼似乎又晃荡到心脏位置,鱼尾巴扑腾甩动,她的心脏都是痒痒的,又痒又燥。
这就是夏天啊,盛意想,2018年的夏天比以往的夏天都要热烈。
2018年夏天,盛意刚过完二十岁生日,在父母结缘的城市认识了段颂明,尽管一开始他并不接受她的喜欢,用很客气的态度对待两个人的关系,她受那年炎热的夏季鼓动,四面八方的热风全部灌进她的身体中,由此她成为一座自信的帆船,高帆扬起,徜徉在属于她的夏天。
她的恋爱就要在夏天结出成熟的果实。
泡在雨水里的段颂明,站在阳光底下的段颂明,她十分贪心地都想要。
她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抬起手臂高声喊段颂明的名字。
林淑音被她吓了一大跳,转身连忙抚住胸口,“盛意!”
“你都多大了还这样玩,掉下来我可接不住你。”
林淑音眼尾的皱纹晃动,脸色变得很难看,“懂不懂礼貌,怎么叫人的?”
段颂明在她探出窗外时便注意到她的目光,抬眼看过去时,明灿灿的笑脸像开在田野里的油菜花,那么大一片油菜花,路过的人总会忍不住看几眼,也很难不觉得这片油菜花开得真好,浑身上下全被明艳的金黄色塞满,暖洋洋懒洋洋,让人好想安心做场梦。
他丝毫不在意被盛意直呼大名,反倒问她是否有事。
盛意眯起眼睛笑眯眯地跟他说昨天耳环丢了一只,拜托他帮忙找一找,很可能落在玉霞奶奶家里了。
林淑音惊呼:“什么时候丢的?你昨天怎么不说?”她想了想,“丢了就丢了,再买就是。”
盛意却嚷嚷着不行,“那是你之前买给我的,我很喜欢。”
林淑音一连串的话堵在嗓子眼,脸色缓和,转头面带歉意,“颂明,我等下带她过去找,不用麻烦你。”
“没关系,”段颂明掀起眼皮,看着探出半个身子的人,过了一会,嘴角抹开淡淡的笑,“我帮忙找一下。”
盛意笑容更大,像是达到某种目的,兴冲冲地从床上下来,让段颂明等一下。
段颂明依然回她两个字,“不急。”
林淑音都有些替盛意感到不好意思,很轻地叹气,跟段颂明解释说她从小就太活泼,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当上了班级的保安,因为她太爱讲话,影响周围同学学习,老师迫于无奈把她安排在门口单独的座位上,长大以后性子才渐渐收敛。
“从小就皮,真是随你大哥了。”
林淑音摇摇头,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又不笑了。
阳光照在半扇窗户上,映着人影,有点像照相机按下快门时的闪光。
段颂明想起盛安山曾经跟他通话时,兴高采烈地讲过,说我家丫头全是捡着我俩优点长的,嘿,女儿就是好啊。
段颂明读大学时跟导师出门谈合作,当时饭局上一行人中便有盛安山。
场子是盛安山热起来的,二十冒头的段颂明一开始对盛安山这种油腔滑调处事圆滑的人没有多少好感,却抵不住盛安山这热闹的性子,后来也就发现他其实是个蛮好的人。
“大哥倒是跟我说她很懂事,”段颂明笑了,“确实是这样。”
林淑音重新笑出声,“他就是这样,哪怕盛意把家里炸了他也会夸一句干得漂亮。”
“段颂明!”
盛意又是一嗓子。
楼下两个人同时抬头往上看。
林淑音刚要出声遏制她不要这样直呼长辈姓名,她长臂一挥对段颂明说:“接着!”
黄色圆环物体在空中划出来一条抛物线,段颂明轻轻抬了下手便接住了。
很标准的圆形,像块黄色的甜甜圈。
盛意让他照着这只找,两只长得一模一样。
她把东西抛给他之后,眼睛里浸着细细闪闪的碎光,像星星掉进湖水里一样,总之段颂明短暂安静,而后点头同意,跟她说如果找到的话会送过来。
不知道盛意想起什么,兀自笑了,看他一眼,拉上了窗帘。
她听见林淑音在跟他道歉,说盛意被惯坏了说话没大没小的,让段颂明不要在意。
林淑音说一句不好意思,他便回复一句没关系,两个人像在打乒乓球一样有来有回地互相客气。
窗帘被风掀起来,阳光毛茸茸地扫过盛意的额头、鼻尖和嘴唇,那种痒痒的感觉又来了。
一楼安静下来,随后林淑音喊盛意,问她怎么这么不懂礼貌。
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弱,逐渐和盛夏的蝉鸣融为一体。
那些蝉鸣好像在她心口响起,同时伴有一些蝉鸣时的震颤。
起初,盛意以为段颂明并未发现挂在杏树上的耳环,所以她不介意给他一些提示,期望他如何将一对耳环还给她。
她肆意撩拨,刻意制造见面接触的机会,嫌这场火烧得不够旺,于是又丢了一些干柴进去。
三四天过去,段颂明那边迟迟没有动静,盛意某次陪林淑音找玉霞奶奶聊天时,发现那棵树上只有青黄色的杏子微微摇晃。
她后知后觉,段颂明这是不打算主动归还了。
是要她主动去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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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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