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簌簌。
僧鞋踩在雪上,发出松枝摇晃般的声响。
暗红色的僧衣下摆,已经沾满了雪,有些雪溶成水,将僧袍浸湿。
杨明站在雪地,看着寺里种的那颗孤松,虔诚地合上双掌。
“佛前许三愿:一愿她平安遂顺;二愿她鲲鹏展志;三愿……”杨明喉头哽咽,他的喉结上下滚动,那个最卑微,最渺小的愿望,在这一刻,却是哽咽难言。
他呆呆地站在雪地里,看了那颗松许久许久。
那是棵巨大的沙松,她亲手种下的。
虽然她已经走了很多年,但杨明只要一闭眼,她那清脆的声音、明亮的琥珀色眼眸、和身上淡淡的松木气味,就会自动跳出来,从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淡半分。
“杨明,我要在庙里种这个!”那年的她还是个只有五岁的小女孩儿,穿着红色的棉袄,扎着两个小辫子。一张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都有些皲了,可眼睛亮的像天上的星星。她叉着腰,指着比她人高许多的树苗,语气坚定的像磐石。
杨明那年比她大两岁,师父让他照顾这个刚刚来寺里的小妹妹。
他那时候只觉得自己一个小沙弥,为什么要照顾小女生?还是个拖着鼻涕,脑子里整天都是些稀奇古怪想法的小女生!
杨明装成大人的样子,双手背在身后,摇头说:“不行。”
面前的小女孩儿问:“为什么不行?”
“因为……嗯……师兄们都在做功课,你只是个小孩儿,没人帮你,你做不到的。”杨明不想麻烦。
这里是一块平整的广场,师父师兄们平日会在这里练武,做功课。
好好的突然种棵树,算是怎么回事儿?
小女孩儿歪着脑袋想了想:“不用别人帮我,你帮我就可以了。”
杨明说:“师父不会允许的。”
小女孩儿不以为然:“师父在念经呢,我们挖个坑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可以先斩后奏,到时候师父看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也只能无可奈何接受。”
杨明发现面前的小女孩儿,说话一套一套的,他要想上一阵子,才能明白小女孩儿说的是什么意思。
“那也不行。”杨明说,“我才不干这种事儿。”
说着,他朝后退了一步,学着师兄们拒绝人那样:“小僧不愿,施主还是放弃……”
结果他话还没说完,眼前红影一闪,脸上突然被小女孩儿吧唧亲了一口。
杨明笑了:“亲我我也不会同意的。”
小女孩儿笑得更甜了,她歪着脑袋,掰着指头给面前的小沙弥一条条分析利弊。
“出家人,要戒色,刚刚你破戒了哦。别怕,如果你帮我的话,我就替你保密。”
杨明的笑僵在脸上:“我没有,是你偷袭!”
小女孩儿扬眉,明眸皓齿,笑容狡黠:“可是你动心了,别说你没有,心可没法证明。而且,你说了那么多,不愿意帮我,无非是怕麻烦,怕困难而已。经上说,‘修行要务,在修心智。’如果你帮我,也能在克服麻烦和困难的过程中,增长智慧,磨练心性。这可是修行呢。怎么,你连修行都要拒绝吗?”
杨明哑口无言。
他发现说不过面前的小女孩儿。
于是他想了想,只能用事实拒绝。
“这里的地,都是石板铺的。就算是我帮你,也不可能撬开它们。”杨明说,“我们做不到的,放弃吧。”
“做不做的到,不用你管,你只说愿不愿帮我吧。”
杨明只能点头:“我愿意。”
“那行!”小女孩儿一下子跳了起来,“我去拖树苗,你去把后厨烧火师兄的拨火棍找来。”
杨明只得去寻了拨火棍,同时他也很好奇,这个才五岁的小女孩儿,怎么能够挪动那样厚重的青石板。
“杨明师兄!”一个些微有些稚嫩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打断了他的回忆。
杨明回头,看见是刚刚入寺不久的一名师弟。
那名师弟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年纪,听说是因避战乱而入寺修行的。
“尘心师弟,何事?”杨明问。
玄尘心有些好奇:“我听年纪大的师兄们说,你……嗯……那个你站在这松树下,是在思念一个女子,是真的吗?”
杨明沉默不语。
他没有思念她,因为她,一直都在他眼前,耳边,身侧。
只是……永远无法触碰。
“没有。”杨明说,“我只是在看这棵树。”
“我知道,这是她在寺里种下的沙松,据说是如今世上最大,最高的松。不论是谁,只要有了难解之事,来到沙松之下静思片刻,便能智慧增长,明悟一切,遇到的难题,便可迎刃而解了。”玄尘心说,“师兄不是在思念她,却站在这颗沙松下,那是遇到什么难题了?”
杨明点点头。
他的确遇到难题了,每天、每时、每刻都在遇到。
而且还是同一个。
可是,哪怕他在这颗松下,站再久,也无法解开那个关于她的,没有答案的难题。
想到她,杨明的心只觉阵阵钝痛。
可想到她的笑,却又有着丝丝甜蜜。
杨明还记得,当年的她,是多么善于解决难题。
她找来一块大石头当支点,指挥着自己撬开巨大的青石板。
又让自己用她带来的奇怪的铲子,轻松刨开泥土;
用几个轮子和一根绳子,单手拉起三人高的大树。
最后,竟还让自己拿了问题去请教师父,拖延时间。
硬生生在师父眼皮底下把树种上。
师父出来的时候,果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但师父却对此非常生气,坚持要将此树挪走,把青石板放回原处。
也是她,口灿莲花,与师父论法三天三夜,辩得师父心服口服,不仅允了沙松种在此地,还亲自动手给这棵树砌了花坛。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对此事得意洋洋。
杨明却说:“这是师父见你生的可爱,不忍苛责,让着你的。”
她双手叉腰,下巴微昂,点着自己的脑门,趾高气昂:“皮相不过枯骨,师父修行多年,岂会只看外表?他是被我的学识,智慧,勇气折服!”
“可是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儿呢?”杨明难以理解,“到处都是沙松,你房间门口就有一颗,如果是喜欢沙松的话,看那颗不就好了?”
五岁的她眨眨眼,抱着胳膊,说:“我不喜欢沙松,我只是喜欢和师父争辩,喜欢看他辩不过我,满脸通红的样子。”
杨明一愣。
她又笑着补充:“也喜欢看你为我做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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