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朝着妙静合掌行礼，送她离开。

等妙静走后，杨明才回头，朝躺在床上的“她”看去。

她的眼眸紧闭，脸色绯红，平日润泽的唇，此刻都因为高烧而开裂。

杨明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只摸了一下，就被烫的缩了回去。

房中自有大夫给她开药，施针，又有师兄在院外帮她煎药，取冰。

杨明实是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便只能跪在她的床前，为她念经祈福。

夜晚的时候，风声呼啸，吹的窗户哗啦啦作响。

师兄们都去歇息了，只有杨明守在她的床前。

一盏孤灯下，她的脸颊显得十分瘦小，往日白净的小脸，也变得有些发黄。

杨明就默默地看着她，一根根数她的睫毛。

忽的，她的眼珠转了转，杨明呼吸停滞。

却见她果然缓缓睁开眼，茫然地看向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了杨明身上。

她问：“你是谁？”

杨明第一次尝到心头苦涩的滋味。

他问：“你不记得我了？”

她轻轻摇头，又问：“这是哪里？”

杨明说：“你还病着，别乱动。”

“可是我好热，好闷。”她说，“外面是不是下雪了，帮我开开窗子，我想看雪。”

“你现在正生病，不能吹风。”杨明坚决地拒绝了她。

她没有了之前那样的固执，竟柔顺点头：“好，听你的。”

杨明说：“到了喝药时间了，我去给你热药，你要乖乖的，我很快就回来。”

她依旧很乖顺，点头：“好的，谢谢你了。”

杨明飞快的跑到偏房，将那碗温热的药端了进来，把她从床上扶起，又用厚厚的被子将她裹得严实。

杨明就坐在她的床头，一勺勺的喂她喝药。

一碗药很快就吃完了，她的眼眸似乎亮了些。

她问：“是你救了我？那你是我的恩人，你叫什么名字？”

杨明的手有些抖。

他问：“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她摇摇头：“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儿。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是和尚吗？我又是谁？为什么会在寺里？”

杨明无法回答，也不敢胡乱回答。

他只是说：“不早了，你喝完药，就快些休息吧。睡一觉，或许明早你就能想起来了。”

但明早的时候，她也没想起来。

她这场高烧，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烧了两天，就全面好转，变得活蹦乱跳起来。

而杨明，也按照师父要求的，告知了她的身份。

“你是前朝公主，封号广恩，姓李，闺名一个烨字。”杨明说。

她歪着脑袋，似乎想要努力回忆起些什么。

但她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但却还是问：“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可别要骗我。”

杨明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她不是广恩公主，但他相信师父说的话。

“杨明啊，你该庆幸，她活了过来。不然，何止是你，整个寺都会灰飞烟灭。”老和尚坐在蒲团上，双目低垂。

杨明说：“师父，她到底是谁？”

老和尚摇头叹息：“她烧了两天，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这是好事。她既不记得自己是谁，那你便告诉她，她就是前朝的广恩公主，她的名字，叫李烨。”

“可是……可是肉肉才是……”

老和尚脸上的肌肉微微跳动：“肉肉只是肉肉。”

杨明轻轻摇头：“师父，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不能骗她。”

老和尚的眼眸终于缓缓睁开，他的双眼已经浑浊，浑浊的仿佛黄河，虽然不深，但却根本看不到底。

老和尚说：“不是诳语。若有一天，她想起自己是谁，才是灾祸。不仅是她的灾祸，更是这天下的灾祸。所以，她是广恩公主，只能是……李烨。”

杨明徒劳的张嘴，但却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

老和尚说：“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杨明，你可明白此话深意？”

杨明双手合十，倒退着走出了大殿。

杨明不懂此间深意，但他愿意为了她的平安，打这个诳语。

“出家人，不打诳语。”杨明对着她双掌合十，“公主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

杨明的话尚未说完，就被她捂住了唇。

她笑嘻嘻的说：“广恩公主，这是个不错的名字呢。”

从这天起，她有了名字，叫做李烨。

她开始研读前朝历史，生来聪明的她，很快就弄明白了当年朝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朝中奸臣作乱，以我父皇无子为借口造反。”李烨十岁那年，握紧了自己的拳，“天下为此倾覆大乱，我父母也葬身火海。我会为父母报仇！”

“明哥哥，你怎么不说话？”李烨问。

杨明正在背诵经文，他今年已经十二岁，到了大考的年纪。

只有通过辩经，正身，明志三项考核后，才能够正式成为寺中的僧人。

“我正在念书呢。”杨明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施主放下仇恨，方可抵达彼岸。”

李烨撅着嘴巴，似乎在思索什么。

过了片刻，她摇头：“才不要，战未歇，狱不空。仇恨只有在复仇成功之后，才能放下。”

说完这句话，李烨似想起了什么似得。

她从椅子上跳起来，跳到了杨明身前。

“送你给礼物！”一双小手的掌心，静静躺着只小小香囊。

杨明很意外：“这是？”

“祝你大考通过，夙愿得偿。”李烨笑着说，“我知道你想要证道，想要成佛，带着我给你做的幸运囊，一定可以的。”

杨明摇头：“我不能收……男女授受不亲……”

结果话音未落，他的脸颊就被亲了一下。

面前的小女生，正笑嘻嘻的看着他：“如果你不收下，我就会一直亲你。你若是不收，便说明你心里其实想要我亲你，根本不想当和尚。”

杨明赶紧收下，郑重地放在自己心口处：“我没有，我想当和尚，我想成佛。”

李烨拍拍手，很是得意。

却有那么一瞬，她的脸上突然露出迷惘之色：“明哥哥……这一幕好熟悉……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杨明不需她提醒，便已经记起当年。

杨明说：“你五岁那年，也这样胁迫过我。”

李烨说：“是么，我忘了。”

“嗯，那年你发了高烧，忘了很多事。”杨明说。

李烨便不再追问。

她对于自己幼年的事情，已经不再感兴趣。

她如今的志向，都在复国复仇，平定天下上。

十二岁那年，李烨拜了云游至此的空道人为师，学习武艺。

只一年时间，便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她的剑尖，指着空道人的脖颈时，空道人就此告辞。

空道人告辞后，有又当朝大儒避难于此。

李烨再次拜他为师，学习经史子集，两年过后，学冠百家；

十六岁那年，李烨出寺的时候，偶遇先皇旧部平南元帅。

平南元帅将毕生所学，教与她。

十七岁那年，李烨将一名浑身是血的黑衣人，救回寺内。

三个月后，李烨终于决定，跟随这名叫做玄曜的黑衣人，离开从小长大的寺院。

她跟隔壁的妙静师太道别，和自己一同长大的肉肉道别，和寺里的主持，师兄们道别。

最后，她来到杨明的禅房外。

杨明正在诵经做早课，窗外的桃花正在盛开，灼灼其华。

等杨明做完早课，准备和往常一样前去找她时，才被寺中的师兄告知。

“广恩公主啊，她在你的房外等了一早上，也没等到你出来，就先走了。”

“走……走了？”杨明很意外，他看着师兄递给自己的信笺。

信笺是她自己做的纸，被染成了淡淡的粉色。

上面用黑色的墨，写着简短的几句话。

“明哥哥，我等不到你，只能先走了。我会很快就回来，等我回来的时候，希望你已经得偿所愿，修成正果——李烨”

字迹清秀，却非常有力。

一笔一划，仿佛刀斧劈砍。

杨明早已知道会有这天，并未过于放在心上。

他只是看着院中的开得正盛的桃花，轻轻叹了口气：“前几天还说要吃桃花糕，我还说等上几日，等桃花开到最盛时，摘下来给她做了吃。”

如今她已经走了，便不用再做桃花糕。

第二日杨明起来时，发现院子里的桃花落了满地。

夜间下了雨，粉色的花瓣落入泥泞之中，看着莫名揪心。

杨明便去了扫把，将这些落花扫了后，装入随身所带的僧囊中。

他本来是想要将这些落花葬于院中，在拿锄头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她说过的话。

“落花在树下，会渐渐腐化成泥，这样的泥土，会更有肥力，能让桃树结出更甜的果子呢。”

于是杨明便将僧囊解开，将那些花瓣重新洒在桃树下。

花瓣很快便腐烂，随之便再也看不见了。

杨明想，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赶上这一年吃桃子的时候。

但这一年，树上的桃子从青变红，再到桃子落下，桃核没入地下，她都没有回来。

杨明想，她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外面的花花世界定然处处新鲜，或许明年桃花开的时候，她就回来了。

于是第二年的时候，杨明早早的搜集了桃花，还做了糕点。

但她依旧没有回来。

等第三年，杨明看着自己刚刚做好的桃花糕发呆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想她。

“杨明，你今日的功课，为何没有完成？”寺里的住持变得更老了。

住持的胡子，也从花白，变成了全白。

杨明一惊，他今日竟整整想了她一天，忘记了功课。

“你在想什么？”住持问。

出家人不打诳语，杨明说：“我在想广恩公主。”

住持直直地看着杨明，那眼神仿佛洞彻一切。

住持说：“杨明，往日你年纪小，和广恩公主亲近些也无妨。但如今，你已经22岁，应该明白，僧人不可妄动心念。”

杨明忙说：“师父，不是的，我与广恩公主，只是年幼情谊……”

住持道：“你和广恩公主……罢了，若你真的想她，便脱了僧袍，出了这寺，前去寻她吧。”

杨明跪下：“师父，我一心向佛，绝无尘念。”

“当真？”

“徒弟自幼便在寺中长大，一心向佛，当然明白此理。”杨明叩首，“我想成佛，救世间苦难。”

“既如此，那便好。”老和尚露出微笑，“刚刚收到消息，广恩公主明日便会归来。我年纪大了，你便负责招待她罢。”

杨明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他答应着回去了，招呼寺中僧众打扫房屋，亲手安排禅房，又将做好的桃花糕摆的整整齐齐。

他想，三年未见，也不知道她变化大不大；

他又想，这三年，也不知道她在外面都经历了什么；

他还想，她往日和隔壁的妙静、肉肉十分相熟，要不要告知她们二人前去迎接？

这么多年过去，杨明第一次失眠了。

他在夜间辗转反侧，从小到大，两人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一幕幕在他面前回放。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的睡去，睡梦中，仿佛见到漫天云霞。

云霞之下，是她穿着鹅黄色的长裙，在开满杜鹃的山间奔跑。

杨明便远远的看着她，突然，她冲到自己面前，歪着脑袋对自己浅笑：“明哥哥，你有没有想我？”

杨明便是在梦中，都还记得师父的叮嘱。

他竖起手掌，掌心挂着念珠。

他说：“没有。”

然而脸颊却猝不及防，被亲了一口。

她依旧笑得明媚：“撒谎，我说你肯定是每天每夜，都在想我。”

杨明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升腾起来，流便四肢百骸。

浑身都暖洋洋的，仿佛泡在温泉里一般。

杨明是被自己双股间的冰凉惊醒的。

他一开始还没发现，在半梦半醒间，嘴角带着笑。

等他醒来，看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时，一张脸变得煞白。

他赶紧从床上起来，瞒着所有人将裤子藏好，换了干净的衣衫后，又怕被人发现，只能偷偷到井边，打了水来洗干净。

正在他晾衣服的时候，一名师兄过来找他：“杨明，广恩公主回来了，正在前院呢，她还问怎么没看见你。”

杨明晾衣服的手抖了抖。

他发现自己心也跳的厉害，只能够使劲的呼吸，用微凉的空气，来压制心中的火。

他尽量平静地说：“好，我稍后便去。”

杨明以为自己会见到皇家排场，以为会见到她坐在高高的凤撵上，身披霞帔。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她只是穿了一件普通的黄衫，正和寺中的僧人，礼貌的打着招呼。

身边也没什么排场，只有一名挺拔的黑衣青年。

杨明认得那个青年，是三年前，她在寺院门口救回来的那个人，叫玄曜。

玄曜胸前抱着柄长剑，寸步不离的站在她身边。

杨明一眼就看出，玄曜每次看见她的时候，目光都带着温柔和眷恋。

杨明没来由觉得心头酸涩。

但这酸涩，却被她一声“明哥哥”叫的无影无踪。

她朝着杨明而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

她跑到杨明跟前，像往日那样，拉起杨明的手，开心的笑：“明哥哥，我经常想起你，你有没有想我？”

杨明觉得尴尬，他收回了自己的手：“贫僧是出家人。”

“哦，对哦，我看到你实在是太高兴了！都忘记了你的身份。”她毫不在意，笑语盈盈，笑起来的时候，粉色的唇上水光滟潋，细嫩的牙肉包裹着珍珠般的牙齿，在春日的阳光下，几乎透亮。

杨明挪开自己的眼。

他发现自己的心跳的过于厉害，而自己根本控制不住。

他只能用沉默，来掩饰自己的慌乱。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李烨拉过身边的青年，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

黑衣青年对着杨明微微颔首：“我是公主的侍卫。”

她说：“可不止是侍卫，玄曜无数次救过我的命。”

杨明对着玄曜颔首。

身穿黑衣的青年警惕地看着身穿红衣的僧人。

他看了一会儿，就将李烨拉到一旁，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李烨也扭头，在玄烨耳边低声说些什么。

两人姿态亲密，亲密地让杨明心中黯然。

但很快，李烨便走到杨明面前，再一次拉起杨明的手。

杨明没有将自己的手掌抽回。

李烨回头，对身穿黑衣的青年说：“明哥哥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他不会害我。”

杨明只觉得掌心的那只手，很软，很暖。

他不敢用力去握，也不愿丢开，只片刻，掌心便起了层层细密的汗。

李烨对黑衣青年吩咐说：“我要在这里呆一段时间，这里也很安全，你不用跟着我了。”

玄曜显然不愿意，但最终却只是行礼：“是，我在寺外等候公主。”

李烨说：“我可能要呆很长时间。”

“我一直在外候着。”

“可能几年。”

“便候几年。”

“可能会呆一辈子。”

黑衣青年的面颊肌肉，很明显的抽搐了下，他说：“便候一辈子。”

杨明忽然将手收紧，把掌心那只细弱瘦小的手，紧紧攥住，随即松开。

他说：“多谢公主厚爱，但寺里并不适合女眷，还是请回吧。”

她的眼中，突然多了丝迷茫。

她说：“我从小在这里长大，请回……也是回到这里啊。”

杨明的心一下就充满了蜜糖。

他的嘴角，不觉微微上翘：“公主说笑了。”

话虽这样说，但他还是伸出单臂，做了个请的动作：“我带公主在寺里逛逛。”

李烨点头：“好呀，我也好久没有和你说话了。”

杨明便先带了李烨前去禅房。

这是她五岁那年发烧住的地方，从那天以后，她就一直住在这里。

李烨看到一尘不染的禅房，十分意外：“这里有人住？”

若是无人，不可能维持得这么好。

杨明说：“没有，但是你走后，我每天都会来打扫。”

李烨轻轻抿了抿唇，发出低低的叹息。

杨明问：“怎么了？”

李烨轻轻摇头，似乎并不打算回答。

她只是在这里转了一圈后，便又让杨明带着她去别处。

两人一路前行，走过扫经塔，走过寺中正殿，走过正殿下那长长的石阶。

杨明终究忍不住开口：“这三年，你过的还好吗？”

她一向明媚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些许忧伤之色。

她说：“我离开之后，就前去了边关……收了些旧部，又遇上了很多危险，被人追杀，后来又起事，准备攻打京城，但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

说着，她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杨明说：“我虽没出过寺院，但也知道，如今天子势强，你想要报仇，想要复国，是很难的。”

她轻轻点头。

随即对着杨明轻笑：“有时候是很难，但只要想起你，就觉得心里又有了力量。”

杨明很惊讶：“我？”

他以为面前的女孩儿，不会太在意自己。

李烨很认真的点头，突然挽住杨明的胳膊，将自己的脑袋枕在他的肩上：“这条路太难，有时候我都会想，要不算了吧，回去找明哥哥，和他一起玩耍，还要快乐些。”

杨明的心，跳的如同擂鼓。

他的鼻尖，能够闻到她身上的清香；

他的胳膊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她身上的柔软和温度。

杨明说：“我不可能陪你玩。”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推开身边的人，说：“而且，我也长大了。你……这样粘着我，不合适。”

李烨点点头，没有再多说话。

她过了一会儿，突然问：“明哥哥，你喜欢我吗？”

杨明一愣。

她说：“我想复国报仇这条路……不是我的路。我有时候想，想……”

她的语气非常迟疑，似乎陷入了无尽的穷思。

仿佛在汪洋大海中，打捞着某种根本不存在的东西，那样东西叫做——记忆。

杨明问：“想什么？”

这句话仿佛海面突然跃起的一条金色的海豚，跳入了她的小船中。

她似乎找到了答案。

她说：“我想你，常常想起你，特别是最近，每天晚上一闭眼睛，就想到你。”

她顿了顿，认真的看着面前身穿红色僧袍的杨明。

她说：“所以我回来了，是特意回来看你的。”

杨明的胸口开始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