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住缰绳的手，突然冻住。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整颗心都被漫天的冰雪冻住。

她用力地吸气，但吸进去的气，却根本无法缓解那一刻的窒息感。

她紧紧咬着牙，用力一抖缰绳。

马在半空中生生调转了身体，朝着她身后的禅房疾驰而去。

三苦寺不大，当她冲进那透出昏黄灯光的禅房时，杨明的身体还未冷。

他悬在半空中，随着喷涌而入的寒风，轻轻晃动。

杨明的脚下，跪着一名泣不成声的老僧。

她冲上前，将杨明从白绫上抱下来。

杨明并没有像其它上吊而死的人那样，吐出长舌，下身失禁。

他只是静静地闭着眼，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他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直戴在心口处的那抹红绳。

她伸手，拉出那根红绳，红绳的尽头，是自己九岁那年，随手送给杨明的礼物——一个简陋到可笑的香囊。

红色的香囊已经有些泛白，贴着胸口的那一侧，已经磨得薄如蝉翼。

杨明的话，再一次回响在她耳边：“我想和你在一起。”

“没错，你离开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你。”

“我曾经想过还俗，不求能跟你在一起，哪怕只是每天远远看你一眼，都会觉得幸福。”

“请你……留下来。”

她将那只香囊紧紧攥在手里，终于忍不住，趴在杨明的胸口，失声痛哭起来。

她不该那样试探他，不该那样戏弄他，不该……

忽的，她听见了细微的声响。

咚！

咚！

咚！

是心跳。

她抬头，又低头，凑近仔细听。

心跳声依旧在，但却很轻，很细。

是杨明，濒死的心跳声。

“杨明还活着！”

“陛下，他还活着！”

“快掐他人中！”

“给他渡气！”

“按压心脏会有用！”

寺中的僧人，和她的侍卫陆续赶到，在一旁七嘴八舌。

然而她只是静静看着濒死的杨明。

她轻轻摸了摸杨明的脸，手放在了他的脖颈上。

杨明的皮肤，算不上细嫩，有着男子特有的粗糙。

她的指尖，按在那正在微弱流动的颈动脉处。

她想要仔细再想一想，想一想杨明。

但没有时间了，她必须要立刻作出决定。

“明哥哥，如果我错了，请你原谅我……”她的声音很轻，但下手却很重。

她本就武艺超群，本就征战多年。

杀人饮血，哪怕不是她的命运，她也干了多年。

按在杨明颈动脉上的指尖微微用力，便轻易地掐断了，杨明最后一丝生机。

下一秒，她毫不犹豫地，拔出随身所带的匕首，果断地割破了自己的脖子。

位置，和她掐断杨明生机的位置，一模一样。

她下手太快，太果断。

以至于传入耳边的惊呼声，都没有听到，便已经看不见周围的一切。

无边无际的黑暗，她睁开眼。

在死亡的那一刻，她终于，记起了所有的事情。

她来不及细品突然多出来的记忆，就朝着前方追去。

前方，是一条黄色的土路，路没有来处，也没有尽头。

只有一名浑身散着淡淡金光的僧人，身穿暗红色的僧袍，在路上独行。

她仗剑上前，剑锋抖动，封住了那僧人的去路。

僧人抬头，他的双眸依旧带着伤心欲绝的哀痛，但在看清她的那一刻，却曜出了光。

她深深吸了口气，喊那名僧人：“明哥哥！”

杨明的胸口，仿佛大锤撞击。

他回头，又前望。

他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得清来路。

来路是自己倒在禅房中的肉身，前方是黄泉路的尽头——巨大的生死漩涡中，无数的亡魂正被吸入其中。

“你……你……”杨明的唇微微颤抖，“这是阴间路，你竟……不！不快回去！”

杨明很着急。

他想要和她永远在一起，但绝不是共赴黄泉的方式。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惨笑。

她手中的剑，稳稳地抵住杨明的心口。

她说：“明哥哥，我也想回去，但回去的路只有一条，还需你帮忙。”

杨明不解，但他愿意为了她付出一切。

杨明说：“我帮你！”

她笑了，笑中流下泪：“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我也经常会想你，甚至有些段时间，每天都会想你……最后我想通了，你若死了，我也不能活。”

杨明失声痛哭，他说：“我只希望你幸福。我想让你有自己的爱人，自己的孩子，你会功垂千秋，会在八十岁的时候，死在温暖的床上，有你的夫君和孩子陪伴在身侧。”

杨明用着自己最后的念力，朝她伸出手：“你不该和我一起死在黄泉。我送你回去。”

在这一刻，杨明无比庆幸自己这些年，勤修佛法从未有半点懈怠。

才能够在死后，拥有一点点微薄的念力，才能够在此刻，用这么一点点微薄的念力，送她返还人间。

但她却并未将自己的手，递给这个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人。

她的手，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剑。

她说：“明哥哥，对不起，我那时候骗了你，我其实……爱你的。”

杨明微笑，是他此生最温柔的笑：“我也爱你，深爱。”

她手中的利剑，刺向杨明的魂体。

她努力让自己不要手软，但……手却无力，只能够刺入魂体，刺不透魂体内的那个元神。

杨明不可置信地看着插入胸前的那柄长剑，他抬头，满脸都是茫然和不解。

“为什么？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尽管不明白，尽管魂魄疼得在不停抽搐，杨明还是尽量温柔的问。

她的眼中，滴下泪来：“明哥哥，你知道，我究竟是谁吗？”

杨明摇头。

他感觉得到自己的魂体越来越稀薄，力量也越来越弱。

越来越难以对抗巨大的地狱漩涡。

他想要帮她，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帮。

他只能用最后的念力，努力对抗着漩涡的吸力。

她说：“五岁那年，我在雪地里想你，想了一整夜，推演出你的今生和前世……只差一点点，我就能够弄明白，你为什么不高兴了。”

可惜，在那之后，她发了高烧，大病一场。

等她病好，她丢失了自己的大部分记忆。

若不是杨明告诉她“你是广恩公主，你的名字叫李烨”，她不会背负上莫名其妙的仇恨和责任，她便有许多的时间，来想杨明，来想明白这一切。

“后来，我在征战中途，回到寺里。我想了十天十夜，全都在想你。那时候，我曾经想过，或许要跟你更加亲近，才能够想明白。但你拒绝了我和你同住。”

她的事情太多，而强行要跟一个和尚同住，太过惊世骇俗。

最终，她放弃了那个想法，再次离开寺院，走出尘俗。

这一走，三苦寺塌陷；

这一走，便是十年征战建国。

“后来，我在雪山中无意迷路，闯入三苦寺。”她轻轻地捧起杨明的脸，“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如果再次离开三苦寺，便会被永远困在幻境内。”

“幻……幻境？”杨明不懂。

“我不是广恩公主，不是李烨，甚至，不是来自这个世界。我的真名，叫做玄姒。”

玄姒已经力战整整二十天，她头发披散，浑身是血，法力耗尽，只凭内心的信念在坚持。

她的面前，是十万魔族，身后，是万家星火。

她不能退，更不能倒下。

她的同袍们都已经死光，尸体堆积如山。

她擦了把脸上的血，抬手，一道玄光从东边而来，没入她的掌心。

那道玄光是在东边若云山的同袍发来的消息。

同袍告诉她，已经收到了她的求救信号，只需要她再坚持三天，便能赶到。

坚持三天啊！

玄姒咬牙，她早已燃烧了自己的所有战力，空竭了所有的法力，连半个时辰都坚持不下去，如何能够苦撑三天？！

但她绝不能退，决不能让这些魔物，侵入三界。

玄姒紧紧抿着唇，她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那就是——启用上古禁术“魂续”。

“魂续”这是一种可以激发仙体无限潜能的禁术，但一旦启用此术，则魂魄将不再属于自己，它会以丧失神志的状态，一直战下去，直到这具承载它的仙体，流干最后一滴血。

在最后一滴血流干后，便会迎来灵魂破碎，仙体消散的结果。

但禁术之所以称为禁术，其反噬也巨大。

使用此术，若是成功流干了自己的血，战到最后一刻，则生生世世不可能再得到仙体，不论轮转多少世，都无法再踏入仙途。

使用者会在以后无尽的岁月里，以凡人之躯，尝遍人世艰难。

而若是中途被敌所灭，则会因为禁术之故，迅速吸收天地之间的巨大能量，成为可怖的魔物，被敌人操控，转而倒戈。

因着对己的巨大伤害，和不确定的危险，“魂续”一直被列为三界禁术。

但玄姒此刻已经没有选择。

她仰头，朝着黑暗无尽的长空厉声长啸，祭出自己的仙体和魂魄。

巨大的结印在她的头顶显现，魂续禁术在此刻开启，爆发出它巨大的威力。

而在玄姒启用“魂续”禁术的刹那，十万魔物也迅速集结，开始轮番上阵，对抗因“魂续”而变强十倍的玄姒。

魔物不是玄姒的对手，一个个从半空中跌落，每一个魔物跌落，便如同一颗沙砾跌入尘埃。

一时间，玄姒周围仿若下起了沙雨，以她为圆心，沙雨倾泄而下，根本无人能够挡她一招半式。

“这样不行！”在十万魔物身后，新诞生的魔神陷入沉思。

新生的魔神，浑身都是黑色的气流，仿佛一条条粗大的长须，在空中惶恐。

在每一个黑色长须尽头，是魔神猩红的眼。

使得它看起来，更加可怖。

它转动自己所有的血色眼眸，看向天边的那名女仙。

那是传说中天界的最强战力，玄姒战神，并非浪得虚名。

她已经杀灭大半魔物，眼看就要身死，却竟在最后关头，启用了禁术“魂续”。

魂续用在普通人身上，不过是让他们能够再战一两柱香，战力提升两三倍而已。

但魂续用在玄姒身上，不仅让她的战力，陡升十倍，甚至还能够持续……

魔神搅动着它身体中生出的黑气，飞速的计算出了这样恐怖的战力，能够持续的时间。

不是一炷香，也不是一个时辰。

而是……整整三十二个时辰！

三十二个时辰！

以这样的战力，战上三十二个时辰，别说是拿下玄姒身后的人界，便是十万魔物，怕是也要被她杀个干净。

“必须要想个办法，让其元神灭掉！”新生的魔神转动它的那上千只猩红血眼。

每一只眼，都能够查探人心底，最脆弱，最无助，最弱小的部分。

魔神很快，便查看到了传说中没有弱点的玄姒，心中最柔弱的世界。

无声的魔气迅速聚拢，被压缩成一粒芥子大小。

芥子中，生成仙魔战场上，最常见的涅槃幻境。

幻境中，有着无尽的地狱，纷乱人间，极乐西天。

只要用这样的幻境，困住玄姒祭祀给“魂续”的元神，便可禁锢住她的七成战力。

但，仅仅是普通的涅槃幻境，并不足以困住玄姒。

她自幼聪慧，善战亦善谋，且悟性奇高，想要困住这样一个人，需在这普通的幻境中，加点特殊的东西。

魔神的上千只眼珠转动，很快，就找到了万千条魔气化成的黑色粗长触手中，一个被吞噬的魂魄。

那是在魔界大军横扫三界的路上的一个普通寺庙。

因为是个普通的寺庙，庙里的僧人也都只是凡人。

所以在听闻魔界大军前来的时候，寺中的僧人都跑光了，只有一名年轻的僧人，安然坐在佛像前，一下下敲着木鱼，面对令人绝望的魔界大军，神色坦然地念诵着经文。

那名和尚，只是个普通的僧人，他坚持也好，信仰纯净也罢，最低级的魔物便轻易地吞噬了他。

此刻，他已经化为魔神磅礴魔气中的一小缕魔气。

魔神的一千多只血眼，看向这缕魔气。

这缕魔气，生时便无畏无惧，有着最坚定的信仰，最无畏的决心，和最纯净的灵魂。

这便是从小无父无母，幼时受尽欺凌，少时严苛训练，长时四处征战的玄姒，最难以抗拒的那种灵魂。

更难得的是，这缕魔气，虽然已经入魔，但却诚挚且执拗。

它认准的人，便会追随到底，绝不回头。

最平凡的普通人，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凡人，在这一刻，将成为魔神手中，最强大的利器。

魔神给这缕魔气取名“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