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值九月,鲤风向晚。
判官祠外,忽然响起一阵鼓声。
世上有诸多鼓,艺人的鼓,专司享乐;巫师的鼓,敬供诸神;士兵的鼓,激励军心。不同的人敲不同的鼓,不同的鼓做不同的事。
而衙外的鼓,只做一件事。
鸣冤。
判官祠外的鼓,自然是为死人鸣冤。
击鼓的人是一位老太,她白发苍苍,身薄如纸,擂一阵,歇一阵。
陪同而来的少妇搀着她的手,劝道:“母亲大人,我们明日再来吧。”
老太擂不动了,拄着杖歇气,将鼓槌递予她:“继续敲。”
妇人无奈:“敲到何时?”
老太道:“敲到判官开眼。”
妇人拗不过她,接过鼓槌,正举起来,忽然听得背后一阵阴测测的笑。
“不用敲了。”凉飕飕的声音似一阵风。
两人转过身去,但见一三四尺的红衣孩童杵在那里,虽是幼童模样,却站得端的笔直,发浓如墨,眉目乖巧。
“不用看了,就是本大人在说话。”小童自阶下一步一步跨上,步履晃荡,摇摇欲倒,话语却似吐珠子般利索,“莫看我化形尚小,我今已八百岁有余,就是你刘家祖宗见到我,也要呼一声老爷。”
刘氏老妪忙携女儿跪下:“见过老爷!老爷必是判官大人派下的仙君吧,请老爷为我儿伸冤。”
小童见状,三步并两步走上去拦住二人:“我是判官座下的孟宪,崔大人因听闻连日击鼓,便嘱我问询你二人,你若有冤,只管说来。”
刘老妪闻言不禁老泪纵横,捶手顿足道:“我要告杀我儿的凶手……”
孟宪方才看到这一老一少二人皆素衣白服,披麻戴孝,想必突逢变故,还在发丧。
刘家小女见母亲哭得噎得说不出话,便抹掉眼泪,抽泣着替她一一道来。
原来二人乃长子县人氏,县中有一大岭,名唤雕黄岭。老妪长子刘樵便住在岭上,据林为家,砍樵以生,每逢月初十五都会携妻归家探望母亲。谁知一月以来,刘樵都未回家探亲,刘老妪心中担忧,便托女婿前往雕黄岭问询一二。
谁知女婿到了刘樵家中,竟只见到了一副空棺材。
刘老妪激动地打断女儿:“我好端端的儿怎么就没了呢?我问我那儿媳,我儿的尸骨呢?她说,被虎吃了,已无全尸。我又问,那作恶的老虎呢?她说,老虎逃了,复入山林。我问她是如何得知,她说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孟宪道:“雕黄岭恶虎作祟,阴司亦有所闻,近来长子县的公务里头,十桩总有四五件是这大虫作孽,倒是一桩麻烦事。”他沉吟片刻,问:“方才她说你儿是叫刘樵?”
她忙点头:“正是。”
孟宪一怔,皱眉道:“长子县的确有个刘樵不错,他也确乎死于虎口,可此刘樵已死了一年了。”
“怎么可能!”刘老妪惊呼一声,“我虽然老眼昏花,断断不至于连我儿都认错,大人可是记错了?”
孟宪摇头:“此间每一人的生、老、病、死皆出自我一人之手,断断不会有错。也罢,我刚好公务在身,且和你们走一趟。”
2
刘樵家居深山,一路白雾铺路,断木为桥,零零散散错落着点点人家。
孟宪忽然停下来。
路边一群人,正戴着面具,跳着巫舞,围着一口棺材,口中念念有词,闹得林间一片乌烟瘴气。
刘老妪不禁走上前问询:“列位大师这是在做法?”
为首的老翁将面具摘下,说:“老人家好眼力,我们正是来此处作法驱妖的。”
孟宪走上前:“驱什么妖?”
老翁只道他是个垂髫小儿,俯下身子,凶神恶煞道:“近日此岭多现虎妖,最爱吃小儿的心,你若不听你大母的话,当心夜里被叼了去。”
这本是哄小儿的话,却触及了刘老妪的伤心事,一时情难自禁,又流起了眼泪。
老翁忙问:“莫不是你家里也……”
刘氏小妹搀着母亲,替她点头:“正是家兄,看大师这阵仗,虎妖竟不止伤了我哥哥一个。”
“迄今为止,已有十八个了。”老翁不再玩笑,长叹一声,“找到的尸骨都不齐全,不是缺一只手,便是少一只脚,还有没了脖子没了心的!你看,那便是我表侄孙的棺材,造孽啊。”
孟宪已先一步走到棺材前,他身量太短,堪堪及棺材边缘,却仿佛可以透过厚厚的木皮看到里头。
里面的尸首浑身血污,伤痕累累,白色里衣上还印着一枚硕大的虎掌印。他失去的是一只脚掌,从脚腕被一口咬断,血肉模糊,十分凄惨。仿佛那虎并非为了果腹,而是虐杀猎物,借此取乐罢了。
孟宪见状,也不由觉得气横在胸:“妖孽居然如此横行!”
老翁拈着面具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觉得触手发凉,如一块冰,他不多思,劝道:“小孩儿,这不是可玩耍的地方,你快与你大母一同回去,不要在此逗留了。”
孟宪默不作声,只微微耸肩,老翁便觉手心一阵发麻,面具也砸落在地上。
“刘老妪,你且回判官祠,一个时辰我便回来找你。”孟宪说罢,不待她回答,一弯腰将面具捞起,向老翁道:“阴司借你面具一用,到时自然归还给你。”
老翁正惊奇,一低头,哪里还有小孩儿的身影?
3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一阵凉风袭过,云开雾散,露出一方小小农宅,篱笆内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一位身着襦裙的农妇正坐在庭院中,守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
孟宪敲了敲院门:“有人在吗?”
农妇姗姗开了门,并不见人,顾盼片刻,才发觉面前立着一个半道篱笆高的小人,不由笑道:“你是哪一家的小孩,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孟宪仰头笑嘻嘻道:“我是刘大母的表孙,婶婶没见过也是有的。我大母专程来为叔叔送行,只不过她年事已高,在后面走得慢,让我先来请婶婶。”
原来农妇便是刘老妪口中的儿媳,刘媳闻言,点头道:“自然是我这个媳妇前去见婆婆的,且等我去拾掇拾掇。你叔叔虽然尸骨无存,可棺材不可没有,所以你可要替我看好了这口棺材,谁也不许掀开。你只要做到了,婶婶便给你五文钱买糖葫芦。”
孟宪一咕噜往棺材上一爬,坐在上面盘着腿,雀跃道:“我保证没人可开这棺材啦!”
刘媳这才转过身往屋里走去,也不知是伤了脚还是鞋子不合,步子有些一瘸一拐的,肩膀亦是一高一低。
“婶婶,你的脚不好吗?”
“婶婶新换了鞋子,不大合适,改日换个尺码相宜的就好了。”
她双手垂落,竟然不是一般长短。
“婶婶,你的手怎么一长一短?”
“婶婶多做活的一只手便长,多享福的一只手便短。”
说着,她一回头,咔嚓一声,脖子竟然转了个弯,面向孟宪,身子却依旧一步步向前挪着。
孟宪并不畏惧,依旧喜眉笑眼:“婶婶,你的头反了呀!”
刘媳面露迷茫,随即举起双臂,按着头,往前一拧,竟生生把脖子又拧了回去。
乌黑的血如墨汁,从她的脖子上面喷出。
她恍如不觉,背对着孟宪,柔声道:“这下不久好了么。”
孟宪这才收起了笑脸,从棺材上一跃而下,口中念了一句“起”,那棺材顶便突然飞开,袭向刘媳。
原本步履艰难的刘媳忽然一跃,侧身躲过了这重重一击。
这当间,孟宪往棺材里一探,只见一个无首的女尸,正漂在血海中!
4
“这下可没有糖葫芦了。”刘嫂失望地向孟宪走去,喃喃道,“说好了不许让人掀开,不听话的孩子,是要被老虎吃的!”话音未落,她的容颜突然凌厉起来,双手化为锋利巨掌,双足一蹬,飞身扑向孟宪。
孟宪一翻身跳到棺材背后,刘嫂一扑落空,双爪一撕,整个棺材便分作两半,向两边砸去。
血染了一地,无头女尸凄凉地翻在一旁。
孟宪冷冷道:“我并未食言,我又不是人,当然不是人掀开了棺材。”
刘嫂闻言,竟痴痴笑了:“不错,不错,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要来我的地盘撒野?”
孟宪怒极反笑:“你的地盘?阴司所属,判官祠地,你肆意妄为,草菅人命,还敢口出狂言!我奉崔大人命,正来擒你归案!”
“原来如此。”刘嫂垂首舔舔了爪子,血红的舌头一卷,竟有些意犹未尽,“小兄弟,弱肉强食,本是凡间的规矩,怎么只许人猎虎,不能虎杀人呢?”
孟宪见她犹自狡辩,不由冷笑:“你若只是杀人谋食,阴司自不相干。可你先杀刘樵,占其尸首,假扮他整整一年,又杀其妻,鸠占鹊巢,妄图瞒天过海。杀人谋皮,已是罪恶滔天,更不要说受你残害,死无全尸之人还有十数,个个在地府哭冤!”
那妖物听得极不耐烦,一脸困意地伸了伸腰,脑袋便砰一声掉了一下来。
接下来是脖子、胸、手、腰、腿、脚,一个接一个从她身上掉下。
原来所有死者缺损的部分都叫这妖物拼在一起,凑成这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形状。
不多时,地上已只剩一座小山似的残肢烂体。
肉堆间赫然现出一只匍匐着的吊睛大虫!
不等孟宪做声,大虎便向他扑击而来,不同于用数人的躯体拼凑出来的肉身,虎身闪过,如惊雷劈落,快不见影,只见刀锋似的利爪从四面八方袭来,天上地下无处逃窜。
莫说是人,就算是孟宪这样的鬼差也难逃命!
孟宪勉力闪躲,心知情势不妙,这妖物身手不凡,对付它绝非易事。
虎妖占了上风,十分得意,一个滚身绕到孟宪背后,准备给他最后一击。
它刚张开血盆大口,便看见一双圆滚滚、黑漆漆的眼睛瞪着他:“妖孽,哪里逃!”
虎妖一惊:“你怎么可能比我动作快!”话还没说完,身子已跳到另一面,这一跳如一阵风,只闻风声,不见动作。
这一回就是你的死期!它已感到那人绝来不及转身,可等它张口的瞬间,又见到那双冷冷的、嘲弄的眼睛:“你比我快?你再试试?”
虎妖勃然大怒:“我不信你能比我快!你连转身都来不及!”
孟宪从怀里掏出一卷绳索,冷笑着:“坐井观天,不过如此。你看不到我转身,只是因为我太快。你看不清,就好像那些人看不清你的动作。小猫,这可是上好的捆妖索,还是跟我回冥界吧!”
说罢,抽出绳索,便往虎妖头顶套去。
虎妖已暴跳如雷,岂可让他轻易抓住?绳索刚一出手,它便纵身一跃,从孟宪头顶一跃而过,一个反身,灌进全身力气,一口咬向孟宪头颅。
“嗷——”只听得一声极凄厉的叫喊,那虎妖反而猛然弹开,似是咬到了什么硬物,疼得翻倒在地,抽搐不止,满嘴的鲜血里竟吐出四颗断齿。
孟宪当机立断将绳索掷出,双手一收,那捆妖索便如灵蛇四窜,顷刻间将它捆得服服帖帖,粽子一般,动弹不得。
虎妖犹怨恨地望着他:“你到底使了什么要妖术?”
“枉你做了一年假刘樵,谋皮不谋心,畜生还是畜生。”孟宪从地上捡起那枚被咬得支离破碎的面具,砸在虎妖头顶。
方才正是把这面具戴在脑后,略施法术,才唬住了这妖孽。
他心里亦是长舒了一口气,若不是带来这面具,他今天未必是虎妖的对手:“你以为就只有你会用假面孔骗人吗?恶有恶报,万事万物,皆是如此。”
5
刘老妪在判官祠焦灼地等了许久。
“母亲,不若我们先回去吧,一个时辰马上便到了。”
刘老妪刚想开口,便听得祠内传来一阵低沉有力的声音:“刘老妪,你进来吧。”
她拨开女儿的手,颤颤巍巍进了祠堂。
判官祠内自然奉着判官像。
黑色的塑像高坐其上,眉目方正,眼神凌厉,左手持着生死薄,右手却不见了勾魂笔。
笔在哪里?
刘老妪没见到勾魂笔,却见到了勾魂的大虫。
“杀你儿的真凶已擒拿了。”孟宪自旁侧走出,手中还牵着一股绳索,那虎妖浑身绑得严严实实,自然是动弹不得,在地上扭来扭去,真成了一只大虫。
刘老妪见那大虎满口鲜血,一时心痛得几欲发狂,终究按捺住心绪,苦苦问:“它为何要杀我儿?还有那十数口性命?”
孟宪不作答,却指向旁侧的草席:“这席子上有一具无头女尸,你且看看是不是你儿媳。”
刘老妪只看了一眼,便哭出声来:“我苦命的儿媳啊!我儿媳是天生的长短足,我不会认错……”
孟宪道:“看来这孽畜不敢再撒谎了。这孽障自林间见着了你儿媳,便想据为己有,刘樵宁死不肯让它夺妻,终究被它残害。此后它便借着你儿子的肉身做了一年人,不过法术终究有限,刘樵肉身渐渐腐烂,它怕败露,便四处杀人,拣没有伤口的部分拼凑在一起。这到底骗不过你儿媳,谁知这畜生生性残暴,事发之后,居然连她也一并咬死,夺了她的头假扮成了她的样子,假称刘樵近日才死。”
刘老妪听完这段孽缘,已泪如雨下,面无血色,直直跪下,如一株枯木:“一切还望判官大人发落。”
上面的判官依旧无神无动,声音肃穆庄严,自头顶垂落。
“啖食人命,罪当不赦。”
说罢,那绳索一松,虎妖正解脱片刻,便被一股巨大的力气扭向阶上,不容它挣脱分毫,狠狠一触,当即立死。
孟宪将刘老妪扶起:“此事已了,你的儿子早已超生,你放心回去吧。”
刘老妪正想答谢,忽觉臂下一松,身旁早不见了人影。
高座之上,泥塑的判官像不知何时持起一支朱管墨毫的笔,依旧冷面无情,睥睨着人间。
记:
1文中对付老虎的办法是民间广而流传的,因为老虎爱从背后袭人,所以古人便想出了在脑袋后面挂面具的办法吓走老虎。
2判官审虎的典故:长子县西南与沁水交界处有一大山,名叫雕黄岭,旧时常有猛兽出没。一日,某樵夫上山砍柴被猛虎吃掉,其寡母痛不欲生,上堂喊冤,崔珏即刻发牌,差衙役孟宪持符牒上山拘虎。宪在山神庙前将符牒诵读后供在神案,随即有一虎从庙后窜出,衔符至宪前,任其用铁链绑缚。恶虎被拘至县衙,珏立刻升堂讯。堂上,珏历数恶虎伤人之罪,恶虎连连点头。最后判决:“啖食人命,罪当不赦。”虎便触阶而死。
论那些年我的硬盘里都装了些什么
我居然写过这种东西系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