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迩出来时,赵俞琛刚拿了一床被子扔在地上。
他被夏迩的面貌震惊了一下。
一沾水,夏迩的自来卷无所遁形,卷曲的头发簇拥着一张白净的脸蛋。瓜子脸,双眼皮,虹膜颜色浅而淡,沁着水汽。果然就跟雪碧一样,带着气泡,泛着柠檬香。
只是耳垂上两粒水滴形的红宝石耳钉,让他的气质又攀上几抹妖冶。
但不管怎么说,这绝对是一张漂亮的面庞。
赵俞琛心想,好好的清秀少年,怎么要化浓妆呢?不过人家好像是做表演的,也是,情有可原。
他再看了夏迩一眼,心想这人不会趁自己洗澡时把家里的值钱物当席卷一空吧。不过很快赵俞琛又摇了摇头,想多了,这个家里能有什么值钱东西。唯一的电子产品是一台电脑和蓝牙音箱,前者是从工地办公室淘汰的旧货里买来的,后者则是来自路边摊,都是二手货。
“你先去床上,一会我再来铺。我脏死了。”赵俞琛说完他钻进卫生间,冷水冲在他灼热的身体上,消解一整天的疲累。肌肉里好似火烧火燎的,这是过度使用的表现,仰头,水从他的额头淌下,在鼻梁处如同水坝般分开流向两颊,仿佛雨中的阿特拉斯,他的神情松弛却又肃穆。
他用沐浴露把自己搓了个干净,还把夏迩放在洗衣机上的衣服和自己的一起扔进洗衣机快洗了一下。
他心想晾在通风处明天早上肯定能干。
等他一身清爽地走出卫生间后,他看到夏迩已经把地铺铺得平平整整,自己合身躺下,正在玩手机。
赵俞琛用毛巾擦着湿头发,说:“你去床上。”
夏迩放下手机坐起身,“我、我睡地上。”
“哪有这么对待客人的。”赵俞琛指着床,“上去。”
他的语气温柔,夏迩却跟得了命令一样一骨碌地爬上了床,像个人机似的,赵俞琛突然觉得好笑。
赵俞琛坐到了床边,拿出正在充电的手机看时间,顺便点开音乐软件连上床头的蓝牙音响,他放了一首Pink Floyd的《The Great Gig in the Sky》,夸张的女声响起时,赵俞琛闭上了眼睛。
夏迩听不懂这首歌,只觉得有点奇怪,他的注意力全部都在赵俞琛的手机上,偷偷瞄了一眼,好家伙,未读短信500 也就算了,这人手机页面干净得可怕,好像都没下载微信。
“哥,咱俩今天也算是有缘,能加个微信吗?”夏迩开口,心脏怦怦直跳。
“我没有微信。”
“那你有电话号码吗?”
“当然。”
“可以给我一下吗?”
赵俞琛抬头看他,“我很少打电话。”
“可是哥,万一我骨头有问题,还得你,带我去医院看……”夏迩抿了抿嘴。
“哦,这样。”赵俞琛给夏迩报了一串数字,夏迩手忙脚乱地记下。
晚上十点,时间还早。今晚他本来准备看会书。但夏迩在这边,他也不方便干自己的事儿。
可两人根本就没有睡意,夏迩也一样,十点钟就上床,对他来说基本上没有过。
都是第一次见面,躺在一个房间里已经够奇怪了。要不是把夏迩给撞了,赵俞琛绝对不会答应他这个留宿的要求。但莫名其妙的,他今天就是答应了。也许自己本来就是责任方,他将自己反常的表现归咎于此。
一首音乐过去,紧接着又是一首英文歌。反正没一首夏迩听得懂的,但赵俞琛明显很享受。只是他很沉默,大多数闭着眼,睁开时又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地方。
见气氛逐渐尴尬有点大眼瞪小眼的意思了,还是夏迩先开了口。
“哥,我叫你哥没问题吧?”
赵俞琛笑:“你看我像是十几岁的样子吗?”
“那你多大了。”
“二十八。”
“二十八?比我大十岁!”夏迩连忙问:“那你一直都在工地上干活儿吗?”
赵俞琛一愣,狐疑地看向夏迩,“你怎么知道我在工地上干活?”
夏迩的笑容一僵,抿了抿嘴,说:“你的衣服上,全是灰,还有你挂在门口的那件外套,上面写着利德建筑。”
“你还挺聪明。”赵俞琛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在工地上干了快两年了,现在在想要不要再加上一份送外卖的活儿。”
“太辛苦了吧。”
“辛苦点好啊。”赵俞琛抬起头,自顾自地笑了下,“辛苦点好。”
夏迩不解地看向赵俞琛,这一瞬间他发现那双温柔的眼睛里有股很深的东西,深得像那个什么,他在抖音上刷到过的马里亚纳海沟,蓝到一定程度,是黑色。
他把被子一抱,低声说:“太辛苦了,对身体不好。”
赵俞琛不说话了,手机在他手里一下没一下地转着,他也不看,好像望在什么别的地方。他不怕辛苦,他怕的就是闲下来。他希望疲惫可以占据自己的所有,这样他就没有心思去思考什么别的东西。
他要在日复一日的体力劳作当中泯灭自己的精神,他在寻求麻木。那种筋疲力竭的空荡感,让他着迷。
赵俞琛看向夏迩,说:“谁说的,劳动使人快乐,在工地搬砖对身体好,我以前很瘦,但你看我现在——”
赵俞琛跟逗小孩似的弯出胳膊,挤出坚实臂膀上的肱二头肌,“摸摸。”
夏迩脸红了,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一下。
“好硬!”
“这就是劳动出来的!”
夏迩害羞地笑了笑,赵俞琛这精壮的男人身体是他没有的,他曾见过烈日炎炎下这副身体扛着千斤顶在乱石中前行的模样,汗水糊得他睁不开眼睛,每走一步却都走得很稳当。
但夏迩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摸上。
“再摸一下可以吗?”夏迩大着胆子问。
赵俞琛大方地站起来,掀起T恤:“哥还有腹肌呢!”
一米八五的身高,配上一身腱子肉,哪个看了不迷糊。好多在健身房里健身三四年都没这个效果,赵俞琛在工地上搬了两年的砖就给搬出来了。
夏迩看得眼睛都直了,激动地用手去摸,他冰凉的指尖滑在赵俞琛小麦色的腹肌上,赵俞琛险些没忍住打了个激灵。
“什么时候我也能练出来腹肌……”夏迩为自己的“爱不释手”找了个借口。
赵俞琛把夏迩当个小孩看,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说:“你太瘦了,多吃点,多运动,体重长起来,练起来就容易。”
“嗯。”夏迩又缩回了床上,他崇拜地看着赵俞琛。赵俞琛避开他的眼神,伸手从床边拿了本书,打开床头柜的台灯,靠着墙读了起来。
好厚啊,叫什么《罪与罚》…… 见赵俞琛要忙自己的事,夏迩翻了个身,自顾自地玩起了手机。
赵俞琛看到夏迩转身背对自己玩起手机时才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何,夏迩以一副纯真的表情对他问这问那,让他变得有点不像自己。
人有时很难和亲近的人敞露心扉,却很容易对陌生人畅所欲言。赵俞琛不希望自己对夏迩说太多的话。那一瞬间的神伤,已经让他感受到不适。
等他明天一走,自己的生活就又恢复原样。
挺好的。
赵俞琛翻开一页,是拉斯科尔尼科夫来找索尼娅的那一段。
“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了,”他补充道,“我们一块儿走吧……我就是来叫你的。我们都是被诅咒的人,我们也就一块走吧!”
“……它那昏惨惨的光线照着这间几近家徒四壁的屋子里的一个杀人犯和一个卖/淫/女,他们竟奇异地聚在一块,一起读着这本永恒的书……”
赵俞琛合上书,闭上了眼睛。
他缓慢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心脏。没关系,这里早就不会痛了。痛苦都留给过往,剩余的便随着体力劳作时一滴一滴的汗水淌落在灰尘中。
没关系。
睁开眼,夏迩的卷发在风扇的吹拂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摇晃着,赵俞琛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触碰了一下那无根野草似的头发。
发丝带着廉价洗发水的香气,从指尖里掠过,柔软、冰凉。掩映其下的是一根细瘦的脖颈,在枕头上弯曲成琴弦般的弧度,若隐若现。
赵俞琛笑了。
书中写得有点应景,却又没那么应景。
夏迩突然转过身来:“哥,我刚给你发了条短信,嗯?你在干什么?”
赵俞琛的手尴尬地凝滞在半空,笑容也僵在脸上,“没,没事,刚看到你头上沾了点东西,估计是我床单起毛球了。”
赵俞琛连忙掏出手机,看到夏迩发给了他一条短信。
“哥,我是夏迩,这是我的电话。”
赵俞琛心想,这是真准备跟自己建立联系了?这几年除了工地上的工友,赵俞琛基本上不跟任何人来往。夏迩这样突然闯入他的世界,让他多少有点不适应。
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赵俞琛不动声色地放下手机,说:“不早了,睡吧。”
夏迩正准备说的“以后能不能一起出来聚一聚”的话憋进了肚子里,赵俞琛关灯后,夏迩睁大着眼,盯着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天花板。
他专注地听着赵俞琛的呼吸声。
似乎很沉重,却又很平缓。
夏迩就这样听了半夜,等确认赵俞琛睡熟后,他侧身看向床下的他。
夜光静静铺洒在男人立体的面庞上,若一层薄薄的霜。赵俞琛的五官锋锐,富含力量,却在言笑之间,蕴着难以言说的温柔。这温柔的底色是悲伤,是不甚分明的绝望。此时,在疲累之下他浅浅入睡,放松的嘴角衔着一股慵懒的余温。
伸出手,夏迩用指尖点了点赵俞琛的紧锁的眉心,划过他高挺的鼻梁,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夏迩浅浅地微笑着,尘土飞扬中,赵俞琛爽朗的微笑他看过很多次,可这深夜紧簇的眉心,他还是第一次见。
夏迩呆呆地看着赵俞琛,直到困意来袭,他趴在床边睡着了。
翌日清晨,赵俞琛醒来发现夏迩半边身子都垂在床外,一只手落在自己胸口,毛茸茸的头发在他肩膀上随着呼吸扫来扫去。
怪不得晚上他总觉得痒呼呼的。
这小孩这么睡不会大脑充血吗?赵俞琛坐起身,捧起夏迩的脑袋,小心翼翼地给他拖着放到了枕头上。夏迩嘟囔了几声,舔了舔嘴唇,翻了个身。
T恤堆在胸口,夏迩像个不设防的小猫一般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赵俞琛无奈摇了摇头,扯了毯子给他肚子盖上。没办法,老中人祖传的习惯。
当赵俞琛钻进卫生间里洗漱时,夏迩也睁开了惺忪的眼睛。他抓了抓身上的毛毯,又将脸埋进蓬松的枕头里。他在床上狠狠伸了个懒腰,就见自己昨天的衣服已经洗好晾干,整齐地叠放在床脚。
他脱下赵俞琛的衣服,换上自己的蕾丝衬衫和紧身牛仔裤。
可这里没有化妆品,他没办法化妆。
赵俞琛这时候刷着牙走出来了,夏迩穿着女装背对着他站着,把他吓了一跳。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女人。
“醒了?”
“嗯。”夏迩转身,日光从窗户照进,他的卷发原来还带点金色,耳朵上的红宝石吊坠更是把赵俞琛的眼睛都刺了刺。
“一会儿你上哪去?我送你。”赵俞琛走进卫生间吐掉嘴里的唾沫。
夏迩站在门外,半天没说话。
“你家在哪儿?我骑电瓶车送你过去。”
“我家很远,在安徽。”夏迩音色淡淡的。
“我说你在上海的住处。”赵俞琛擦着嘴走了出来。
“哦,不远……我可以自己回去……”
“真的?不要我送?”
“真的……”
说完夏迩就走过赵俞琛,自顾自地朝外走去。赵俞琛疑惑地看他,却见夏迩离开得很坚决。
“那路上小心。”
“好,谢谢你,哥。”
一股说不清的神色萦绕在夏迩脸上,赵俞琛的心里忽然揪紧。
“腿不舒服的话,记得跟哥说。”
夏迩转身朝他笑了一下,关上了门。不知为何,门关上的刹那,赵俞琛的心猛地坠下几分。他苦笑摇了摇头,驱赶出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怎么可能呢?他这扭捏的表情,难道想赖我这儿?我这家徒四壁,他看上什么了?
可要不了多久赵俞琛就会得到答案。
白天艳阳高照下午台风来袭,剧烈的暴风雨中工地提前下班,赵俞琛穿着雨衣顶着暴雨回到小区楼时,猛地发现楼门口有道熟悉的身影,依旧是黑色蕾丝衬衫破洞牛仔裤,只是背上背着一个吉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略显破旧的旅行包。
“夏迩?!”他惊讶地看到夏迩因为没有门禁进不去站在门口淋成了落汤鸡,赵俞琛锁好电瓶车,冲他跑过去。
“哥……”
“你在这里干什么?”
“等你……”夏迩哆哆嗦嗦,大夏天的嘴都冻白了。
“等我干什么?!”赵俞琛匪夷所思。
“哥,我想跟你一起住。”
《罪与罚》在这里有隐喻,啊,我真是不遗余力地四处宣扬我们的陀,上帝啊,让我们的陀多一点挚爱他的读者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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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摸腹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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