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宋佳禾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曾经那段冗长又灰暗的时光。
高中时期的宋佳禾长相平平,成绩也平平,耳畔缭绕的不是老师在课堂上的说教就是母亲看见成绩单时的唠叨。
陆承宇却像是一束阳光,穿破厚重的乌云照射进人间,光热撒在宋佳禾身上经久不散。
他总是出现的那么及时,那么刚好。
仍旧是平凡的一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打响后,宋佳禾便急匆匆地冲出了教室,因为晚上还需要晚自习,而从家到学校来回一趟又耗时较长,宋佳禾为图省事,晚餐都在学校的食堂解决。
脚刚刚踏出后门,一道严肃又不容反抗的男声使宋佳禾被迫停止了动作:“宋佳禾,你妈刚发短信和我说,叫你打个电话给她。”
她遽然仰头,那时的姜主任脸上还没有皱纹,夕阳逆向而行反射在他的镜片上形成一道忽明忽灭的白光,宋佳禾看不清他的表情,而天生乖顺的性格又不允许她忤逆任何指令。
宋佳禾站定在后门的门口,任由行色匆匆的人从她身旁穿梭,宋佳禾恭顺地点了点头,跟随姜主任的步伐走向教师办公室。
短短几十米,宋佳禾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种可能性,心中惶惑的人一进办公室就拿起角落的公共电话心急如焚地输入号码。
几声忙音过后,是一声充满烦躁的开场白:“喂?”
母亲的话语里透着几分不耐烦,宋佳禾指尖卷起扭曲的电话线,心情千回百转的复杂了起来,她咬了咬唇,斟酌着措辞,少顷,强忍着心中那令人反胃的不适硬着头皮开口道:“妈,是我。”
对面沉默了几秒,听筒传来锅铲碰撞的刺耳声音和饭馆里杂乱吵嚷的吆喝声,宋佳禾呆望着公共电话上的电子屏幕,此时正值饭点,是她父母一天中工作的忙碌高峰期。
对面仍旧一言不发,宋佳禾看着代表时间的数字不停变换,心中的局促被逐渐放大。
与电话线相互缠绕的手指被勒的通红,充血的指尖又涨又痛,可这也抵不过因迟迟没有回应而引发的心悸令人难受。
直至锅铲碰撞的声音渐熄,母亲才漠然开口:“今天老师在群里发的数学成绩怎么回事?你又是倒数。”
充满责备的语气如飓风席卷她的灵魂,宋佳禾垂着头,眼眶泛着委屈的泪光:“可是我尽力了。”
对面的人不但没有安慰,反倒用铲子大力敲了敲铁锅,严肃地斥责道:“尽力还考这么差就证明你没用心!你都高三了,自己也不抓点紧?”
眼眶堆积的泪水满得溢出,宋佳禾擤了擤鼻子,她紧闭唇缝,肩膀止不住的战栗着,就算咬碎牙也要逼迫自己把那软弱的呜咽吞进肚子里。
她很想说,其实数学是她花心思最多的一门科目,是草稿纸上星罗棋布的演算,是一本又一本错题集的积存,是被数学试卷塞得爆满的文件夹。
可母亲向来只看重结果,在正反馈出现之前所有的努力摆在她面前都只会被当作无用功。
宋佳禾反驳的**被泪水浇灭,咸涩的泪珠自唇缝溜进口腔,微张的唇重新闭合,宋佳禾用鼻音发出一声呢喃,悄悄将脸颊的泪水抹去。
通话在母亲的奚落中结束,宋佳禾走出办公室,此刻,天空已然全黑,教室里亮起了白色的灯光,吃完饭的同学陆续坐回了座位,三三两两的提笔或捧书。
这通充满责骂的电话彻底剥夺了宋佳禾的食欲,要强的人三步并作两步重新回到了座位,她再次翻出了试卷,继续对错题进行钻研。
宋佳禾写的正起劲,手肘猛然被人一撞,草稿纸上的笔墨一飞,甩出一条直线映在了演算过程中。
思路被打断,宋佳禾眉尖轻皱,不爽到了极点。
她撇过头,陆承宇一双明眸巴眨着眼,好奇地盯着她手下的纸张。
俊俏的面容撞进宋佳禾的眼里,火气也随之被消灭了大半,皱成一团的秀眉再度舒展开来:“怎么了?”
宋佳禾淡声问道。
那人侧了侧身子,滚烫的鼻息扑洒在宋佳禾的面颊上,头顶的风扇嗡嗡作响,她却闷出一股热汗。
宋佳禾握着笔的手僵硬的垂放在桌面,脑海里原本清晰的解题思路被迫打散成破碎的拼图块,一片一片散落在天涯海角。
她望着他,心跳如雷,震耳欲聋。
陆承宇一边把玩着水笔,一边语气轻快地说道:“我刚刚回来的路上遇到乔玥了,她说你今天下课一溜烟就跑走了,她找都找不到,原以为你像往常一样先替她去食堂占位了,结果到食堂逛了一圈连你人影都没见着,还问我知不知道你去干嘛了。”
宋佳禾听着他的话,沾满汗液的手心捏着笔,手腕微微晃动,笔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课桌,这是她紧张时的小习惯。
她将头转了回来,眼见在纸上胡乱翻飞的数字,又默默的用手捂住了试卷。
或许是因为母亲向来太过看重结果而忽视过程,她因此害怕被人看见自己努力的模样。
笨拙又狼狈,窘迫也羞耻。
不寻常的动作必然惹人耳目,陆承宇察觉到了她的遮掩,出于好奇,他伸长了脖颈,新奇的把脑袋朝宋佳禾那边探去。
宽阔的试卷洋洋洒洒地铺满整个桌面,光靠宋佳禾细瘦的胳膊是挡不住的。
零星的笔迹还是落进了陆承宇的眼睛里,虽只是只言片语,但也足以判断出纸上的内容,陆承宇连忙抬起了头,轻灵俏皮的眼睛直直撞进宋佳禾浮冰一般的瞳眸里。
“你不会去上了个厕所就回来写题了吧?”
宋佳禾抬起手臂挡住了陆承宇的视线,指腹来回轻扫薄唇的表面,嗓子像被粘腻的胶水糊住,她如失声的哑巴默不作声。
一旁的人顿然神情严肃,从桌柜里掏出了一只士力架放在宋佳禾的桌前,清朗的声线里夹杂着些许担忧:“这可不行,会弄坏身体的。”
怪异的自尊心此刻如恶鬼一样操纵着宋佳禾的行为,心里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烦躁,手上的笔又开始在纸面上滑动,宋佳禾偏生嘴巴硬气,平淡的话语里混杂着几分倔强:“我没那么脆弱。”
陆承宇不再多说,转过了身,士力架就这么静静地摆在宋佳禾面前。
然而,让人始料未及的是,打脸说来就来。
上课铃打响后,班级里只剩下笔头与纸面摩擦的声音。
延迟的饥饿这时倒找上了门。
胃部先是一阵痉挛,抽痛扰乱了宋佳禾的学习节奏,她停下了笔,目光不觉间扫向桌前的士力架。
宋佳禾又想起了自己刚才夸下的海口。
她才没有那么脆弱。
如果身体难受,咬牙忍忍就过去了,如果成绩不理想,那就再多下点功夫。
总之,时间不能被无关紧要的事情浪费掉。
她迫切的希望自己能够突飞猛进,好让一向苛刻的母亲无话可说。
当时的宋佳禾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足够优秀,满足了母亲的期待,她就有了做她自己的自由,许多年以后宋佳禾才发现,母亲对她的期待和要求并不仅仅是成绩,她其实是一个没有血肉的木偶,她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因为她是母亲理想人生的载体。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宋佳禾拼命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她用力掐着大腿,希望疼痛可以使她保持头脑清醒。
可是,胃部的绞痛愈发钻心,宋佳禾的额尖冒出冷汗,琐细的发丝紧贴脸侧,眼下的数字从纸面飞起,浮在半空中,叫人眼花缭乱。
一旁的陆承宇敏锐的发现了少女的异样,他扭头,女孩的面颊被汗水浸湿,整个人如若从水中捞出,浓密的眼睫相互打颤,往日里的粉润嘴唇刹时惨白无色。
像一枝摇摇欲坠的细柳,随时都有可能飘落。
陆承宇的心像是被丢进了油锅里,沸腾的热油全方位的烤灼心脏,致使陆承宇的每一寸呼吸都煎熬又疼痛,他来不及思考,没有犹豫的立即将人抱起,二话不说就冲出教室。
担忧、害怕、焦灼统统蕴藏在因奔跑而剧烈起伏的胸廓里。
剧烈的颠簸把怀里的人震得头痛欲裂,宋佳禾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月色朦胧,耳畔传来熟悉的喘息声,宋佳禾微眯着眼抬起眸来,一双澄明的瞳眸闯入她的视线,零星的月光四散在陆承宇明净的眼珠上,流光满溢的瞳孔清辉白静堪比夜空上的皓月皎洁无暇。
宋佳禾冰凉的脸侧贴在他滚热的胸膛上,身体趋渐回暖,心脏反倒慢慢冷却。
陆承宇就如暖阳一般,温煦的阳光平等的打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没有人可以失去太阳独立生存,可她自私的希望太阳只属于她一个人。
酸涩自鼻腔弥漫至心脏,心门的每一次张合都牵扯着酸楚的抽搐,她皱起眉整个人蜷缩进了那个温暖的怀抱里,狭窄的空间抽光了氧气,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宋佳禾憋闷难耐,因而,又是一个翻身。
随即,梦境戛然而止。
宋佳禾骤然睁开了眼。
刺目的白光直露的照射进宋佳禾的瞳孔里,她猛然将头一瞥,忽地,光线减弱,宋佳禾疑惑地又将头转了回来,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掌盖在她的眼前,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那耀眼的光芒。
“醒了?”声音比记忆里的要深沉几许。
宋佳禾双手撑着床沿欲要坐起,手才抬起就被一阵尖锐的刺痛感打败,宋佳禾孱羸的手臂瞬间瘫软,又重重的倒回床铺。
那人凑近了来,身上散发着熟悉的气味,手被包裹进一只温热又柔软的掌心里,他整个身子倾斜而下,宋佳禾这才得以看清他的面容,仍旧是那双熟悉的澄澈眼眸,少年独有的热忱和清澈中又夹带了若干时间的沉淀,温和的眉眼里流露着几丝沉稳。
幸好是梦。
一切都过去了。
胸腔里的那块破洞由眼前人填补完整,宋佳禾的心情莫名愉悦了起来,她的目光透过男人细碎的刘海落在了他稍稍敛起的眉梢上,陆承宇仔细检查着她插有针口的手,语气像是教育调皮的小孩:“校医给你打了葡萄糖不要乱动。”
随后男人又转过头看了眼宋佳禾,苍白的脸颊终于有了点血色,陆承宇勒紧的心弦终于松落,他再次坐下,姿势稍显放松,陆承宇顺势把手中的三明治放到了宋佳禾的掌心上:“刚刚来的时候遇见姜老师了,他说给你放了半天假,叫你先养好身体再工作。”
神思回笼,宋佳禾这才反应过来,目下这人出现得突兀,她歪着头满脸困惑的看着陆承宇:“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陆承宇侧目望去,勾起嘴角,笑意间参杂着苦涩:“我怕你晕倒,思来想去还是想给你送早餐,因此,打了电话给你,正巧被校医接到了。”
见眼前的人依旧皱眉不解,他又补充道:“是用我国外的那张电话卡打的,当时也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这么多年你的电话号码一直没变。”
平静的话语砸进宋佳禾的心扉如平地惊雷,震得人心波荡漾,久久不能平复,宋佳禾手中的三明治早已凉透,可掌心的温度却仍旧在不断的攀升。
她诧异于陆承宇的心思细腻,更惊讶于他的记性。
若不是有心,谁又会把普通同窗的电话号码记上这么些年?
宋佳禾很难不多想。
心脏像被迷失在山林里的小鹿胡乱冲撞。
宋佳禾紧紧的捏着手中的三明治,鼓起勇气与那人对视,陆承宇好看的瞳眸平静无波。
应该是自己想太多了。
毕竟,太阳的光热总是同等的洒向大地。
宋佳禾心中才燃起的一丝幻想的火光又迅速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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