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无数冰冷的指骨,凶悍地敲打着窗棂,扒拉着这间渔村小屋陈旧的木板墙壁。昏黄的煤油灯在八仙桌中央摇曳,将沈胭脂孤伶伶的影子拉扯得巨大而摇晃,映在糊着旧报纸的墙上,如同一个沉默而悲伤的鬼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驱不散的咸腥气,混杂着灶膛里尚未散尽的柴烟,闷得人胸口发慌,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湿漉漉的绝望。
她蜷坐在一张老旧的竹凳上,微微佝偂着腰,手指捻着粗硬的麻线。刚剖开的渔网摊在她脚边,像一张被海风与礁石撕裂的、巨大的灰色图腾。针尖在她布满薄茧的指尖穿梭,线头一次次用力勒紧,试图缝合那些象征生活漏洞的破口。每一次用力,指关节都微微泛白,显出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昏黄的灯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柔和的光晕勾勒出下颌到颈项那道饱满流畅得惊人的弧线,丰腴而优美,仿佛旧时画卷里走出的盛唐仕女,温润、雍容,带着一种被时光打磨过的沉静光泽。然而,这份夺目的美,与这陋室弥漫的潮湿、霉味,与她此刻粗糙的劳作,形成了荒诞而刺眼的落差。只有眼角眉梢沉积的、刀刻般的疲惫,与眼底深处那一丝几乎凝固的麻木,如同瓷器上无法修复的冰裂纹,无声地诉说着过往十年残酷光阴的蚀刻。
屋外,风声呜呜咽咽,卷过空寂的村巷,钻进每一个缝隙,听上去如同无数妇人压抑的、时断时续的抽泣。
“……下面插播一条紧急新闻。”桌上那台外壳发黄、布满磕碰痕迹的老旧电视,屏幕上的雪花点闪烁着,跳动得像个垂死的病人。播音员平板无波的语调,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骤然刺穿了屋内沉闷粘稠的空气,“今天下午三时许,本市著名企业家、傅氏集团总裁傅予淮先生,在前往海滨公路视察项目途中遭遇严重车祸,其所乘车辆失控坠入磐石崖海域……搜救行动正在进行,但据现场情况判断,生还希望极为渺茫……”
“啪嗒。”
沈胭脂捻着麻线的手指猛地一颤,那根粗砺的缝网针直直从指间滑脱,掉在脚下灰扑扑的渔网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几乎被雨声吞没的脆响。她整个人僵住了,维持着弯腰低头的姿势,视线却死死钉在电视屏幕上那张一闪而过的、她曾无比熟悉又深入骨髓憎恶的面孔——傅予淮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苟,意气风发,眼神里是惯有的、俯瞰蝼蚁般的冷漠与掌控。屏幕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得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如同深潭,空茫一片,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仿佛刚才听到的,真的只是一个遥远国度里某个陌生富豪暴毙的寻常消息,与她沈胭脂,这个被丢弃在渔村角落的“前傅太太”,毫无干系。
窗外,风雨声似乎更凄厉了些,卷着咸涩的海风,撞得窗棂呻吟不止。
“哐当!”
木板门被一股蛮力从外面猛地撞开,带着一股湿冷刺骨的风雨气,像强盗般直灌进来。村东头的王金花像是刚从浑浊的海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肥硕的身子几乎堵死了低矮的门框,粗壮的胳膊还在往下淌着浑浊的泥水。她手里攥着把**裂了边的蒲扇,也顾不上扇,一双鼓凸的金鱼眼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屋里的沈胭脂,脸上混杂着一种近乎亢奋的怜悯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哎哟我的老天爷!胭脂!胭脂唉!”王金花一脚跨进门槛,那又尖又亮的嗓门瞬间填满了小小的屋子,压过了窗外的风雨,“你听见没?!广播!电视!都炸锅啦!你那……那位傅大老板!掉海里喂鱼去啦!喂了磐石崖底下的大鱼啦!”唾沫星子混着雨水喷溅,她几步冲到沈胭脂跟前,湿透的蒲扇激动地拍打在满是泥水的裤腿上,发出“啪啪”的、令人烦躁的声响。
“啧啧啧,”王金花咂着嘴,眉毛几乎要飞起来,“这叫啥?这就叫老天开眼!报应不爽啊!瞅瞅,瞅瞅当年把你当个金贵物件儿似的抬走,结果呢?锁在那金笼子里十来年,呼来喝去,新鲜劲儿过了,老了腻了,还不是一脚蹬回咱这穷沟沟?”她越说越兴奋,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咯咯咯……现世报!真真是现世报!活该!”
沈胭脂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低垂着头,目光空洞地落在渔网上那个刚刚被针扎穿的破洞上。灯光照着她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浓重的、化不开的阴影。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动作缓慢而固执,摸索着,重新捡起了那根落在网上的针。金属冰凉的质感穿透指尖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触手可及的真实感。她没有理会王金花聒噪的“报应论”,仿佛那刺耳的声音只是隔绝在玻璃罩外的噪音。她只是沉默地、近乎偏执地,将麻线穿过那小小的针眼,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维系着她不至于彻底沉沦的稻草。
针尖再次刺入渔网的破洞,发出细微的“噗嗤”声,犹如刺穿一个早已习惯沉默、拒绝愈合的旧伤口。
王金花见她毫无反应,像块捂不热的冥顽石头,撇了撇嘴,那股子亢奋劲儿泄了一半,但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显然不甘就此熄灭。她猛地一拍自己湿漉漉、油光光的脑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声音陡然又拔高了一个调:“哦!对了对了!瞧我这记性!大新闻!真正的大新闻!”她鼓着眼睛,凑近沈胭脂,神秘兮兮地压低了点音量,却依旧清晰刺耳,“我刚打村口小卖部过来,哎哟我的娘诶,你猜我瞧见啥了?”
她故意停顿,卖着关子,等着沈胭脂的反应。沈胭脂毫无反应,手指捻线的动作甚至没有一丝停顿。
王金花讨了个没趣,讪了一下,音量又恢复了:“我看见辆小汽车!黑得发亮,跟镜子似的!就停在跛脚陈星那小店门口!乖乖,那车,一看就不是咱这穷乡下地界能长出来的玩意儿!贵气!接着,下来个男人……”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啧啧啧,那派头,那身板……我的天,活脱脱像戏文里走出来的!穿得像城里那些大干部,笔挺!那脸,啧啧,俊是俊哟,可冷得跟挂了腊月的寒霜似的!手里提着个黑皮箱,沉甸甸的,一看就装着要紧东西!他正跟陈星打听人呢!你猜打听谁?”她拖长了调子,紧紧盯着沈胭脂的脸,试图捕捉任何一丝波动,“打听你家!清清楚楚问‘沈胭脂家怎么走’!胭脂!你快说说!是不是傅家派人来了?接你回去当阔太太?还是……”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闪着算计的光,“……那傅老板死了,派人来给你报丧送票子的?肯定是大钱!我的老天爷!”
沈胭脂捻着麻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用力到泛出更深的白色。她缓缓抬起头,灯光终于照亮她整张脸。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疲惫,像被反复漂洗搓揉、褪尽了所有鲜亮色泽的旧绸缎,连带着那份惊心动魄的美也蒙上了一层灰翳。她看着唾沫横飞、脸上写满**探究的王金花,唇角似乎想努力扯动一下,形成一个礼貌的弧度,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极淡、极空洞的涟漪,宛如投入枯井的石子,连一丝水花都未曾溅起。
“金花婶,”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长期压抑寡言少语磨砺出的沙哑,像深秋拂过枯败芦苇的微风,“天晚了,雨大路滑。你先回吧。”
王金花像是被硬生生噎住了喉咙,脸上那份热切的好奇和自以为是的消息灵通感,瞬间被兜头泼了一瓢冰冷的雨水。她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可能是“不识好歹”,也可能是“以后有你后悔”,但撞上沈胭脂那双沉寂得如同万年古井般的眼睛,那里面空茫一片,仿佛什么都没有,又仿佛吞噬了所有的光。王金花终究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扭着肥硕湿透的身体,嘴里不甘心地咕哝着“不识好人心……倒驴不倒架……”,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随手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不堪重负的破门。
破旧的木板门合拢,隔绝了门外凄厉的风雨声和王金花残留的、带着海腥味的吵嚷。屋内瞬间又只剩下油灯昏黄摇曳的光,以及雨点永无止境般敲打窗棂的单调声响。那声音密密匝匝,敲得人心头发慌,仿佛一张无形的网在慢慢收紧。
沈胭脂维持着坐姿,手里还死死捏着那根冰冷的缝网针,许久未动。针尖刺着指腹的皮肤,带来细微尖锐的痛楚。电视屏幕兀自闪动着无意义的、刺眼的雪花点,发出滋滋啦啦的电流杂音,像垂死的呻吟。
雨水顺着屋檐破瓦槽汇聚成细流,滴落在屋角一个废弃的陶土药钵里,发出空洞而规律的“咚——咚——”声。那药钵边缘豁了一个大口子,像个残缺的月亮,积了浅浅一层浑浊的、带着泥沙的雨水。
傅予淮……
这个名字像一个沉入深海的、冰冷的铁锚,带着刺骨的重量,拽着她的意识不断下沉,沉向那幽暗的、令人窒息的过去。精致别墅里令人窒息的无菌空气,那些价值连城却冰冷得像毒蛇的珠宝首饰,镜子里日渐苍白枯萎、眼神空洞如死鱼的脸,还有他最后一次像丢弃垃圾般将她扔回这座海边村庄时,那张薄唇吐出的、淬着毒的刻薄言语:“你只配守着这片烂泥地,和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贱玩意儿!沈胭脂,你骨子里流的,就是下贱的血!”
一股尖锐的、混杂着焚心蚀骨的恨意和某种更深沉、能将人溺毙的悲哀洪流,猛地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冲撞上来,狠狠撞击着她单薄脆弱的胸腔。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喉头滚动,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溺水的人濒死前徒劳的挣扎。视线死死盯住墙角那个积水的破药钵——那是她刚被狼狈送回这里时,病得昏昏沉沉、高烧不退,隔壁那个死了老婆的鳏夫李大海,硬塞给她的土方子容器。他说是祖传的跌打药,熬了用钵装着热敷。当时她只觉得那浑浊的药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连同李大海那躲躲闪闪、浑浊不清的眼神一起,成了她落魄归乡后又一重难以言说的耻辱。
滚!
心底无声地嘶吼,像受伤野兽的最后咆哮。一股无名邪火,带着毁灭一切的冲动骤然窜遍全身每一根神经,烧尽了最后一丝伪装的平静。她猛地站起来,带倒了身下的竹凳,凳子腿在泥地上刮出刺耳尖锐的摩擦声。她赤着脚,一步跨到墙角,抬起脚,对着那碍眼的、象征着屈辱和病弱过往的破药钵,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踩了下去!
“哐啷——!!!”
陶土碎裂的声音清脆又沉闷,在狭小压抑的空间里如同惊雷炸响。浑浊的泥水混合着沉底的、早已干涸发黑的药渣,骤然溅开,污了本就斑驳的地面,也溅了几滴温热油腻的浊物在她**的脚踝和小腿上。
粗砺尖锐的陶片碎渣瞬间刺破了脚底柔嫩的皮肤。尖锐的痛楚沿着神经飞速窜上,直抵大脑皮层,带来一阵晕眩。她却毫无所觉,只是大口喘息着,胸脯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脚下那片狼藉的碎片和蔓延开的污浊水渍。那尖锐的痛楚仿佛成了一个冰冷的锚点,带着血腥气的真实感,将她从汹涌失控的情绪洪流中,暂时拉回了冰冷的、散发着海腥味的现实。脚底的伤口很快渗出血珠,混着冰冷的泥水,在脚背上洇染开一小片突兀而怪诞的暗红色图案。
就在这时,虚掩的门板再次被无声推开。
没有敲门声,只有门轴锈蚀不堪重负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一股带着更深更重湿冷水汽的凉风猛地灌入,吹得桌上的油灯火苗疯狂跳动、拉扯,光影在墙壁上剧烈扭曲变形,如同群魔乱舞。
沈胭脂如同惊弓之鸟般猛地抬头,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身量极高,身形挺拔峭拔,几乎填满了低矮的门框,投下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大半个屋子。一身质料挺括、剪裁完美的黑色长大衣,肩头已被连绵不绝的雨水打湿,显出深色的、沉重的水痕。冰冷的水滴顺着他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般的下颌滑落,滴在门口潮湿的泥地上。他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方方正正的公文皮箱,箱角在油灯微弱摇曳的光线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泽,像一块沉默的黑色金属。他的脸有大半隐在门口光线的阴影里,只能看清一个冷峻利落得近乎锋利的轮廓,以及一双眼睛——那目光锐利如淬火的寒刃,穿透屋内浑浊的昏暗和摇曳的光影,精准地、毫无偏差地攫住了她狼狈的身影,以及她脚下那片碎裂狼藉的药钵和那滩混着血丝的泥水。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了,凝固成坚硬的冰块。只有凄厉的风雨在门外疯狂喧嚣,油灯芯燃烧发出细微急促的哔剥声,还有沈胭脂自己压抑不住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紊乱粗重的呼吸声。
男人抬步,稳稳地走了进来。黑色皮鞋踩在潮湿泥泞、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悄无声息,却又像沉闷的战鼓敲在人心上。他无视了地上狼藉肮脏的碎陶片和污水,目光如同实质般,从她沾满泥污和刺目血丝的赤脚,缓缓移上线条优美却沾着污迹的小腿,最后,定格在她那张褪尽血色、混杂着惊惶、未散尽的狂怒与绝望的脸上。
一步,两步……他在距离她仅仅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高大的身影带来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覆盖。
没有寒暄,没有自我介绍。他的视线在她脸上仔细梭巡,那眼神带着一种审视的冰冷,如同在评估一件受损的艺术品,却又似乎穿透了她此刻的惊慌与狼狈,看到了别的什么更深沉、更本质的东西。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丝弧度,几乎不能称之为笑容,更像是一种洞悉了某种残酷真相后,带着了然与冰冷嘲弄的印记。
“傅太太。”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却像滚过冰层,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砸在室内凝固如铁的空气中。
“久仰。”他顿了顿,下颌微抬,目光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掠过她脚底那片刺目的、正缓缓蔓延的鲜红,又重新落回她惊惶未定、写满混乱的脸上。那抹近乎残忍的嘲弄似乎更深了些,沉淀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您丈夫傅予淮先生,坠海前拨出的最后一通电话——”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欣赏猎物濒死的挣扎,观察着她脸上因这句话而引起的每一丝细微的震颤,“正是拨打到您名下这部座机的号码上。连接时长,三分钟零十七秒。”
最后的精确数字,如同重锤落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油灯的火苗仿佛感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猛地蹿高了一瞬,又剧烈地挣扎摇晃起来,将男人刀刻般的侧脸轮廓映得明明暗暗,光影在他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上跳跃,更添几分莫测的阴鸷。昏黄跳跃的光线,也清晰地照亮了沈胭脂骤然褪尽所有血色的脸。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睛里,空茫被瞬间击碎,翻涌起惊愕、难以置信的巨浪,而在那波涛之下,更深沉、更汹涌的,是一片冰冷刺骨的恐惧和无边无际的混乱。
最后一通电话……打给她?三分钟零十七秒?为什么?他想说什么?迟来的忏悔?死前的诅咒?还是又一次刻骨的嘲讽?那个魔鬼,在她生命中烙印下最深伤痕的男人,在坠向死亡深渊的最后时刻,为何偏偏要抓住她这根早已被他亲手折断的稻草?!
陆拯安——这个名字如同烙印般无声浮现——他看着沈胭脂失血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看着她眼底那片因恐惧和混乱而掀起的惊涛骇浪,嘴角那抹冷酷的弧度似乎终于凝固成一个极其浅淡、却足以冻结灵魂的笑意。
夜,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访客,骤然拖入了更寒冷、更幽暗的深渊。窗外的暴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凶猛地冲刷着这个濒临破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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