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椒房宫请安,依旧是一派庄重雍容的景象。
炭火烧得暖融,驱散了初冬清晨的寒意,我端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目光平静地掠过殿内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终,落在了那个正跪在殿中央、向凤座上的盛望舒行大礼的陌生身影上。
这便是那位新入宫的嘉贵人,金沉璧了。
今日初次正式拜见中宫,她穿着一身浅粉色的宫装,颜色选得谨慎。料子虽是上好的江南织锦,款式却是宫中最常见的,算不得出挑。
我一向以为,北境的女儿都是慕容舜华那般刚烈或是英姿飒爽的。金沉璧倒是不同,身姿纤细,略显单薄,带着一种初来乍到者特有的、生怕行差踏错的紧绷与小心翼翼。
皇后依着惯例,温言抚慰了几句,声音平和悦耳,说的无非是“六宫和睦,谨守宫规,尽心侍奉”一类的场面话。
金沉璧垂首恭听,声音轻柔得如同蚊蚋,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异族口音:“嫔妾谨记皇后娘娘教诲,定当恪守宫规,安分守己。”
待她起身,转向我们这些妃嫔一一见礼时,那份强自撑起的镇定下掩藏的脆弱与不安,便更为明显了。
她依次向端坐上首的慕容舜华、向我、向纯嫔兰殊等人屈膝行礼,每一次低头都带着一种如履薄冰的审慎。
轮到我时,她依礼福身,声音依旧轻柔:“嫔妾金氏,给娴妃娘娘请安。”
我微微颔首,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间停留了一瞬,语气温和,却保持着应有的距离:“嘉贵人不必多礼。初入宫中,若有不适之处,可随时告知内务府。”
我的话中规中矩,既未过分热络,也未显得冷漠,如同这宫中大多数初见时的寒暄。
她低声应是,姿态愈发恭顺。
轮到纯嫔兰殊时,兰殊看着她,清冷的眉眼间竟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并未像其他人那般只是淡淡受礼,反而轻声开口,打破了殿内略显凝滞的气氛:
“嘉贵人这名字,‘静影沉璧,浮光跃金’。范希文公的词意,用在妹妹身上,倒是别有一番清雅幽静的韵味,令人见之忘俗。”
兰殊的语气满是独属于文人的真诚和欣赏,顿了顿,略带一丝好奇道,“只是这名字,不似北地风光辽阔苍茫,倒更像是我们江南水乡里,荡舟采莲时,映着月光走出来的姑娘。”
金沉璧闻言,立刻微微屈膝,姿态放得更低,声音依旧轻柔,却比先前清晰稳定了几分,“回纯嫔娘娘的话,娘娘博学,这名字确是取自汉家典故。”
她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垂下,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是臣妾临入宫前,特意请族中通晓汉学的长者改的。”
她抬起眼,目光温顺地看向兰殊,又似无意地扫过凤座方向,“既入天朝,沐浴皇恩,便想着一切都该依从天朝的规矩和喜好,方能不负圣恩。”
特意改的。
我看着她那低眉顺眼、近乎完美的恭顺模样,昨日心中那份物伤其类的怜惜与悲凉,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为了生存,连与生俱来的名字都可以舍弃,又该是一种怎样的无奈与决绝?
我正暗自感慨,却见金沉璧在应对完兰殊后,目光悄悄投向了左上首姿容明艳、即便安静坐着也难掩周身张扬气场的慕容舜华。
慕容舜华向来不耐烦这些繁琐的礼节,此刻更因这冗长无聊的见面流程而显露出几分惫懒,正微微侧首,盯着自己的指甲瞧着,神游天外。
金沉璧仿佛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瞬的间隙,立刻找准时机,用一种带着恰到好处的仰慕与怯生生依赖的语气,轻声开口:
“早在家乡时,便常听族人说起天朝慕容将军的赫赫威名,用兵如神,保得北境安宁,边境百姓无不感念。”
她话语顿了顿,目光真挚地望向慕容舜华,“今日得见贵妃娘娘天人之姿,英气不凡,方知何为真正的将门虎女,风采令人心折,嫔妾心中甚是敬仰。”
她的赞美并不显得过分谄媚,反而带着一种边陲小国对天朝上将天然的敬畏,以及一种女子对另一种截然不同、耀眼夺目存在的纯粹欣赏与向往。
这番话说得巧妙,精准地搔到了慕容舜华最受用的痒处。
果然,慕容舜华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神色缓和了些许,她骄矜地微微抬起下颌,红唇勾起一抹显而易见的、受用而愉悦的笑意,连带着语气也难得地没有带上惯常的刻薄:
“哦?你们索伦部倒也听过我们慕容家的名声?”语气中带着理所当然的傲气,却透着些许被取悦的宽和,“咱们北境风光与京城自是不同,你初来乍到,难免拘束,往后在这宫里,慢慢习惯便是。”
果然,她在小心翼翼地、甚至可说是煞费苦心地讨好慕容舜华。
是了,慕容家世代镇守北境,手握重兵,对索伦部有着生杀予夺的影响力。
金沉璧孤身一人深入这异国深宫,无依无靠,所能想到的唯一的、或许能为遥远故国求得一丝庇护或缓和的方法,便是尽力依附这位家世显赫、又与北境局势息息相关的贵妃了。
哪怕慕容舜华性子骄纵直率,心思并不深沉细腻,并非易与之辈。
这份不惜放低所有姿态的隐忍,让我在理解之余也不禁生出几分复杂的感叹。
我没有点破,也没有加入她们之间这短暂的交谈,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金沉璧努力迎合慕容舜华的样子,心中那份同情之上,又添了些了然与几分难以言喻的悲悯——将母国渺茫的希望,寄托于他人的喜怒之上,尤其是慕容舜华这般性情,这条路,怕是未必能走得通。
几日后的某个黄昏,长乐宫内已早早点起了宫灯,光线温暖地洒落,试图驱散着窗外渐次浓稠的暮色。
我独自坐在窗边矮榻上,面前摆着一局上次和兰殊下毕的残棋,黑白子交错,一如眼下这愈发看不分明的后宫局势。
沉香悄步上前,将一盏刚沏好的茶水轻轻放在我手边,随即压低声音,带着些兴奋的神色:“娘娘,您可听说了?嘉贵人如今,可是真真儿住在贵妃的昭阳宫里了,是陛下亲自开的口,安排在昭阳宫的西配殿。”
我执棋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并未从错综复杂的棋盘上抬起,只语气平淡地应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陛下亲自安排的住处,自然是有所考量。昭阳宫宽敞,多一个人,也多个伴,想必是热闹些。”
“何止是伴儿!”沉香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奴婢听说,这两位如今走得极近,几乎是同进同出,嘉贵人对贵妃那可是恭敬有加,事事以她为先,比昭阳宫本来的宫女还要周到几分。而且…陛下这些日子,去昭阳宫也去得勤快了许多。”
我这才抬起眼,看向沉香,眸中闪过一丝了然:“陛下看来是很喜欢这位嘉贵人了?”
“可不是嘛!”沉香连忙点头,“宫里都传开了,说嘉贵人性子温柔似水,说话做事却又透着股机灵劲儿,不呆板。虽然和贵妃娘娘一样都来自北边,却是完全不同的韵味。贵妃娘娘像团灼人的火,热烈又张扬;嘉贵人则像……像月光下静静流淌的清泉,看着柔柔的,却自有她的鲜活与韧劲儿。陛下对她,很是青睐呢。”
我闻言,唇角不由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指尖微动,将那枚白棋轻轻落在棋盘一角,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青睐?只怕这青睐于嘉贵人而言,并非蜜糖,反是砒霜,让她如坐针毡,日夜难安。”我顿了顿,“慕容舜华那个性子,独占欲极强,岂是能容人分宠的?”
沉香眼睛一亮,仿佛终于说到了最关键之处:“娘娘料事如神!怪就怪在这里,嘉贵人非但没有因陛下的青睐而恃宠生骄,反而时常在陛下来时,想方设法地把陛下往贵妃娘娘那边推!”
“哦?”我眉梢微挑,这次倒是露出一丝真正的讶异,“怎么个推法?”
“花样多着呢!”沉香如数家珍,“有时是借着夸赞,说贵妃娘娘近日新得了什么好茶,或是寻了什么稀罕玩意儿,请陛下去正殿品鉴观赏;有时是说娘娘骑射功夫了得,她心中仰慕得很,怂恿陛下去校场看娘娘演练;甚至有时是直接说自己身子有些乏了,精神不济,或是哪里不如贵妃娘娘懂得陛下的心意喜好,软语温言地就把陛下劝去了正殿。一次两次或许是巧合,可回回如此,那就……”
我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了几分,“她这是在剜自己的心头肉,去喂慕容舜华的虚荣心和占有欲。”
沉香脸上露出不解:“可她为何要如此委屈自己?陛下明明也喜欢嘉贵人,她若趁机固宠,岂不是……”
“为何?”我轻轻打断她,抬眼看向沉香,“因为她根本没得选。”
“沉香,你忘了金沉璧的出身吗?索伦部的安宁,系于北境的稳定,而北境的稳定,很大程度上,要看慕容家的脸色,看陛下对慕容家的态度。她如此煞费苦心地讨好慕容舜华,甚至不惜将自己的恩宠拱手相让,不是为争宠,是为了求生,为了她那远在关外的母国,能求得一丝喘息之机,免遭更多战火蹂躏。”
我无意识地摩挲着另一枚黑子,“你想想,金沉璧若是凭借陛下的青睐独占了恩宠,引得慕容舜华妒火中烧,在陛下耳边吹上几句风,或是慕容家在前朝稍作动作……莫说她自身在这深宫中立时便难有立足之地,恐怕她的母族立时就要跟着遭殃。”
殿内一时寂静下来,暮色已完全笼罩了长乐宫,窗外的世界一片漆黑。
棋盘上的黑白纠缠,似乎也因这后宫中无声的较量与牺牲,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这心思,这决断……金沉璧比我最初想象的,要更聪明,也更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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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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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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