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重负

这是一个属于叶云歌的盛夏。

整个夏天,叶云歌的盛宠一直如烈火烹油,灼得后宫众人心绪不宁,慕容舜华的怒气自然也是随着这日益燥热的天气与日俱增。

我则依旧守着长乐宫的一隅天地,读书,习字,或是与兰殊对坐品茗,冷眼旁观着这毓金宫里的风云变幻。

这日午后,难得不算太热,我便携了沉香,信步往太液池边走去。

行至石舫附近,远远便瞧见一个身着杏黄色常服的小小身影,正孤零零地坐在冰凉的临水石阶上,低垂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我认出那是皇后娘娘所出的嫡子,二皇子谢琏,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疑惑。这般年纪的孩童,本该是嬉戏玩闹的时候,何以独自形单影只在此?

我放轻脚步,缓缓走近。只见谢琏身旁放着几卷与他身形颇不相称的厚重书册,一位面容刻板的嬷嬷站在几步开外,眉头紧蹙,目光紧紧黏在他身上。

或许是听到了细微的声响,那小小的身影猛地一颤,慌忙抬起袖子,用力在脸上擦了几下,这才站起身,转向我,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声音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强压下去的哽咽:

“儿臣给娴娘娘请安。”

我蹲下身,努力与他平视,刻意忽略了他微红眼眶和鼻尖残留的湿润,柔声问道:“小殿下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可是累了?”

谢琏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那位面容严肃的嬷嬷,小手不安地绞着衣带,声音细细小小,带着这个年纪孩子特有的稚嫩,却又努力模仿着大人的腔调:

“回娴娘娘,父皇昨日考校儿臣《孝经》和《论语》,儿臣有些地方背得不够熟稔,释义也未能尽合父皇心意。”

他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掩盖住眼底深处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疲惫。

“父皇说,儿臣是嫡子,将来要承担江山社稷,需得比旁人更加勤勉,不可有丝毫懈怠。”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融入太液池的水声中,“太傅布置的功课,儿臣还未完成,嬷嬷带儿臣出来透口气,便要回去继续研读《尚书》了......”

《尚书》?我的心不由得微微一紧。他才多大?

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孝经》、《论语》已是艰深晦涩,竟还要接触佶屈聱牙的《尚书》?

看着他稚嫩脸庞上那强装出的镇定与懂事,以及眉眼间掩藏不住的倦色,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惜与酸楚悄然漫上心头。

这金尊玉贵的嫡子身份,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道沉重的枷锁?

我的语气愈发温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疼惜:“殿下还这样小,读这些书,会不会觉得太难了?”

谢琏偷偷抬眼看了我一下,清澈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意外。或许是我与其他总是督促他、要求他的严肃大人不同,他紧绷的小身子稍稍放松了些,委屈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带上了孩童纯粹的渴望:“有些字不认识,意思也不懂......先生讲得很快,儿臣要很用力才能记住一点点。”

他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秘密的树洞,声音越说越小,带着梦幻般的憧憬,“娴娘娘,儿臣有时候真想和御花园里那些小松鼠一样,不用背书,不用学规矩,只在草地上跑跑跳跳,晒晒太阳就好了......”

这简单至极的愿望,从他口中说出,却格外令人心酸。然而,他像是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和责任,连忙补充道,“不过母后说,这是儿臣的责任,儿臣不能喊累,不能让父皇和母后失望。”

看着他强装懂事、小心翼翼将那份孩童天性压抑下去的模样,我眼前忽然浮现出盛望舒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以及她那双沉静眼眸深处,同样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重。

想必盛望舒也对这个儿子倾注了全部的心血与期望,而这沉甸甸的期望,如今正一分不差地,压在了谢琏这稚嫩的肩膀上。

我心中百感交集,怜惜与无奈交织,却也知在此事上我无权置喙,更无力改变什么。

最终,我只是轻轻拍了拍他尚显单薄的小手,温言道:“殿下辛苦了。读书明理虽是紧要,但也要顾惜身子。偶尔看看花草,逗逗松鼠,让心神松快些,也是好的。”

谢琏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像夜空中骤然划过的小小星子,用力点了点头,唇边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

我起身,对那位始终静立旁观的嬷嬷微微颔首示意,不再多言,便带着沉香转身离开了。

走出不远,便听得身后隐约传来嬷嬷催促二皇子起身回去读书的声音,稚嫩的应答声努力维持着镇定,却终究藏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与依恋,随风飘散在刺眼的阳光里。

自太液池边归来,谢琏那稚气未脱却又努力装作小大人的模样,总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深知皇室嫡子教养之严,非同小可,更明白帝后对其期望之深。

然而,亲眼目睹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被经史子集压得喘不过气,甚至连片刻属于童年的天真幻想都成了奢侈,源于人性本能的怜惜与不忍,终究战胜了明哲保身的谨慎。

思虑再三,我寻了一个寻常的午后,来到了椒房宫。

殿内依旧弥漫着熟悉的檀香,混合着药草若有若无的清苦。

闲话片刻家常,关切地问候了她的凤体后,我觑着她神色尚算平和,不似往日凝重,便斟酌着语句,小心翼翼地切入了正题。

“娘娘,”我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尽量不让这一切显得冒昧而突兀,“前几日在太液池边偶遇二皇子,瞧着殿下似乎清减了些,读书甚是刻苦。臣妾见他年纪尚小,即使想如寻常孩童般玩耍片刻,却只能生生按捺,心中实在有些不忍......”

盛望舒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那双总是平和温婉容纳百川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心痛,有无奈,有深切的怜爱,更有一种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惫。

她没有立刻看我,目光缓缓投向窗外灼目的阳光,试图暂时掩盖内心的波澜。

“琏儿的事......”她的声音有些飘忽,“本宫如何不知?”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可他是嫡子,自出生起,便注定与旁人不同。陛下对他寄予厚望,四岁启蒙,五岁通读《孝经》《论语》,如今接触《尚书》......这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亦是祖制惯例。”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陛下常说,储君之教,不可不严,江山之重,需从小砥砺。心智、学识、品行,无一可松懈,本宫亦是如此认为。”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早已了然。

盛望舒终于转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仿佛能看穿我所有未宣之于口的同情与不解。

“羲和,”她唤我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我的心上,“你以为本宫不心疼吗?”

她的唇角牵起一抹极淡、极苦的弧度,“琏儿是本宫身上掉下来的肉,看他那般辛苦,连梦中呓语都是背诵文章,本宫心里又何尝好过?恨不得代他受这份累,这份苦。”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我,望向了更深远、更无奈的地方,声音压低了些,“可是,在这宫里,无论是你,是本宫,还是琏儿,我们都享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尊荣,锦衣玉食,万民仰望。羲和,你需明白,每一分尊荣的背后,都是沉甸甸的责任,有其必须付出的代价。”

她微微前倾了身子,那双看尽后宫风云的眼睛直视着我,语气变得异常凝重:“江山社稷,是琏儿必须承担的责任,不得推卸。稳定六宫、辅佐君王,做好天下女子的表率,是本宫必须承担的责任,亦无从逃避。”

她的目光愈发锐利起来,仿佛透过我,看到我身后那个日渐倾颓、却依旧将全部希望系于我身的辅国公府。

“而你,羲和,景家送你入宫,难道不也是将一份光耀门楣、维系家族的责任,压在了你的肩上吗?”

是啊,我与谢琏,与盛望舒,乃至这后宫中的许多人,谁又不是被无形的责任与期望捆绑着,在这华丽的囚笼里挣扎前行?

盛望舒重新靠回椅背,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端庄持重,却更添了几分看透世事的苍凉与无奈。

“享受了怎样的荣光,就必须承担对应的重量,这是规矩。琏儿的路,从他成为嫡子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本宫能做的,也只有在他疲惫时,给予些许安慰和鼓励,仅此而已。”

这话彻底使我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温情烟消云散。

我明白,盛望舒并非不爱自己的孩子,恰恰是因为爱得深沉,因为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残酷的法则,才不得不如此狠心,如此严格。

她是在用她认为最正确的方式,保护着谢琏,打磨着他,期望他能在这条注定布满荆棘的路上,走得稳一些,再稳一些。

一股混合着释然与悲凉的情绪在我胸中涌动,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向她郑重地行了一礼。

“娘娘教诲,臣妾明白了。是臣妾思虑不周,只顾着怜惜殿下年幼,却忘了身在皇家,自有其不可推卸的重任与不得不承受之重。是臣妾狭隘了。”

盛望舒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几分极淡的欣慰,与那始终萦绕不去的疲惫交织在一起。

“你能明白就好。去吧,你的这份心意,本宫和琏儿都领了。”

望舒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皇后[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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