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山的秋意浸在雨里,淋得黄土都泛出沉郁的青。
考古队的探铲第三次带出五花土时,队长老周的烟在指间烧到了头,烫得他猛地回神。
“扩方!”他哑着嗓子喊,雨水顺着安全帽的系带往下淌,混着眼里的光。
“这规格......不对劲。”
……
三天后,当墓门上方那块浮雕着凤鸟衔珠纹的青石板被缓缓吊起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门楣内侧阴刻的铭文在探照灯下清晰起来:“大靖永安四十七年,葬统兵大都督叶槿、夫人温以羡于凤鸣山,钦赐忠勇昭烈王、温恭贤德夫人,合葬。”
“叶槿......”
年轻的考古队员小徐翻着随身携带的《大靖史稿》,指尖顿在某一页。
“是她!那个大靖王朝唯一被追封王侯的女将军!”
“不过……”
“关于她的夫人温氏,记载却寥寥,只在叶槿的封爵诏书中提过一句:其妻温氏,淑慎有仪,特赐温恭贤德夫人……”
她的声音渐低,因为清理到墓志铭的同事忽然“嘶”了一声。
墓志铭分左右两块,左边是叶槿的,字迹刚毅如剑:“将军叶槿,字明皎,从戎十三载,大小十余战,永安四十七年十月廿四薨,年二十有八。”
右边是温以羡的,笔锋温润似玉:“夫人温氏,名以羡,永安四十七年十月廿一薨,年二十有五。”
相差三天。
殉情!
这个消息一出顿时令在场所有人缄口!
……
清理主墓室的工作在肃穆中推进。
棺椁并排停放,朱漆虽已斑驳,却仍能看出当年的华贵。
当椁盖被小心翼翼揭开时,雨恰好停了,一缕天光从墓道斜斜照进来,落在两具尸身的衣料上。
不是王侯应有的玄色蟒纹,也不是夫人常穿的绛红绣锦,而是两身几乎褪成暗苔色的绿。
“是婚服......”
小徐捂住嘴。
“大靖的婚俗里,新妇着绿,新郎着红,可这两身,连绣纹都是成对的并蒂莲,是取‘青衿束发,绿绮结缡’之意?”
“唉,双姝相守本就难能,现代的女同能走到最后的都少之又少,更别提古时候了,双死……也算是he吧。”
……
叶槿的墓室甫一清理完毕,连见惯了王侯大墓的老周都倒吸了口凉气。
甬道两侧的耳室几乎被随葬品堆满,鎏金铜灯盏成排而立,灯座上的蟠螭纹在探照灯下泛着冷光;十二件错金铜鼎沿墙排列,鼎耳铸着振翅欲飞的凤鸟,是大靖王朝只有王侯可享的礼制规格。
更不必说角落里码放整齐的甲胄——鱼鳞状的铁甲片用鎏金链条串联,虽已锈迹斑斑,仍能想见当年穿在主人身上时,是如何在日光下耀得人睁不开眼。
主墓室的随葬品更是惊人。
叶槿棺椁左侧,一柄名为“靖澜”的三尺玄铁剑静静躺着,剑鞘是鲨鱼皮所制,镶嵌着三颗鸽血红宝石,剑柄缠着手腕粗的鲛绡绳,虽历经千年,那绳结仍保持着系紧时的模样。
剑旁的长案上,整齐摆放着十余枚鎏金虎符,每一枚都刻着不同戍卫之地的名号,是她镇国将军身份的铁证。
更令人咋舌的是那些金银器。
一对掐丝珐琅镶玉的长命锁,锁身刻着“永安”二字,却并非孩童所用的尺寸,倒像是女子贴身佩戴的样式;一箱东珠码得密不透风,颗颗圆润饱满,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光,据说这样的东珠十颗便可抵一座县城的赋税;还有西域进贡的琉璃盏,通身透明如冰,盏底刻着“永安三十九年御赐”的字样,想来是当年她大败北狄后,皇帝的赏赐。
……
可奇怪的是,这些象征着荣耀与财富的随葬品,摆放得却不算规整。
那箱东珠的角落压着半块吃剩的糕点,已经碳化发黑;错金铜鼎的缝隙里卡着一枚小巧的木质发梳,梳齿断了两根,显然是常年使用的旧物;甚至在那柄象征兵权的玄铁剑下,垫着一方洗得发白的绿绸帕,帕角绣着半朵并蒂莲。
队员们一边登记一边惊叹:“光是这一箱金铤,就够寻常百姓活几辈子了……”
“你看这甲胄,比博物馆里那套镇馆之宝的规格还高!”
老周却盯着那方绿绸帕出神。
他忽然明白,这满室的金银珠宝、甲胄兵符,或许都不是叶槿想要的。
她把半生挣来的功勋、朝廷赐予的恩荣,连同那柄饮过无数鲜血的剑,都带进了这座墓里,却偏偏在最贵重的随葬品旁,藏着这样一块普通的帕子。
就像她戎马半生,挣下了“忠勇昭烈”的赫赫声名,最终却只要身着一身绿衣,陪着那个只与她做了一日夫妻的人,长眠在这凤鸣山的黄土里。
……
叶槿棺里的随葬品不多,却处处透着私人性。
一枚磨得光滑的玉簪,簪头雕着小小的槿花,还有一块金片,只是字迹模糊,需要修复。
温以羡的棺中,压在枕下的是半块断裂的铜镜,镜背刻着“叶”字,另一半,在叶槿的枕侧合缝。
清理到温以羡棺底时,发现了一卷泛黄的帛书,是当时的礼部记录:“永安四十七年秋十月廿一,统兵大都督叶槿迎娶兵部尚书之女温以羡,吉时未至,温氏薨于喜堂。三日后,叶都督于府中自缢,着婚服,怀夫人信物。”
字迹在岁月里洇开,像当年未干的泪痕。
老周站在两具棺椁之间,看着那两身依偎在一起的绿衣。
“这位令北狄闻风丧胆的女将军,在生命的最后三天里,大约早已卸下了所有铠甲。”
“她不要王侯的排场,不要史书的称颂,只想做回那个要娶温以羡的叶槿。”
“温以羡没能熬过她的大婚之日,叶槿便穿着她们没能穿完的婚服,陪她去了另一个世界……”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
考古队员们沉默地工作着,谁也没有说话。
风从墓道穿进来,带着山间的木叶气息,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一千多年了,凤鸣山的黄土紧紧抱着这对新人,抱得那样紧,仿佛要替那位没能送新娘入洞房的将军,完成一场迟到了三天的、永不落幕的婚礼。
墓志最后几行小字,在灯光下愈发清晰:
夫人与君,相辅相成,同袍而归。
生不能同衾,死亦当同穴。
同穴而葬,不负初心。
此心不渝,此志不改。
……
符县的雨淅淅沥沥下着,文物修复师尹允霏把一只青瓷碗放进消毒柜时,门铃响了。
“谁啊?”
透过猫眼看去,是考古队的小徐,怀里抱着个垫着红绒布的木盒,脸色带着点少见的郑重。
“允霏姐,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
小徐把木盒递过来,指尖还沾着未洗净的泥土。
“周队说整个符县的文物修复师都没你细致,这东西非你不可——是凤鸣山那座王侯墓里出的,叶槿将军棺里的金片,刻了字,有点变形,得麻烦你看看。”
“凤鸣山还能出个王侯墓?”
尹允霏一脸不可置信。
她在那里生活了十多年了,前两年才在符县买了房子,只记得凤鸣山很穷,穷到她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到那里。。。
尹允霏回神,当她的指尖刚触到木盒时,就知道分量不轻。
打开来看,红绒布上躺着卷总长近一米的金片,边缘卷着几道不规则的折痕,表面蒙着层灰,但在客厅的灯光下,仍透出沉敛的光泽。
“我的天呐,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哈,以现在的金价来看,这块怎么着也得好几个W起步吧?”
尹允霏看得眼都直了,她一个农村人哪见过这么大块金子啊?
不过工作还是要正常进行的。。。
她戴上线手套捏起一角,金片薄而韧,展开时发出极轻微的嗡鸣。
“这是……”
她凑近了看,金片上密密麻麻刻着字,是小楷,笔锋却带着股藏不住的刚劲。
“铭文?”
“不像。”
小徐凑过来,指着最开头几个字:“你看这句,‘吾妻,我是叶槿 ’ ,倒像是……家书?”
尹允霏没接话。
她把金片小心铺在软毡上,取来放大镜。
字刻得极细,几乎要叠在一起,得借着灯光一点点辨认。
“初见夫人,乃于凯旋途次,玉楼春上。”
“彼时君目炯炯,面带生怯,状若惊鹿。”
“我的天呐……”
她的呼吸渐渐放轻,仿佛怕吹散了金片上那些带着温度的字迹。
“这哪里是家书啊?分明是封刻在金片上的情书!”
从见时的惊鸿写到将成的婚事,字字句句,都绕着一个“情”字。
磕到了磕到了!
金片中段有处明显的凹陷,恰好在‘吾常自忖,恐难配君之皎皎 ’那行字上,像是被人狠狠攥过,把‘皎皎’两个字压得变了形。
尹允霏用指腹轻轻抚过那处凹陷,忽然觉得指尖有点发烫。
“允霏姐,这金片当时就放在叶将军心口的位置呢。”
小徐在旁边嘀咕着:“那么多金银珠宝都散在墓里,就这金片,她贴身放着。”
尹允霏的视线又停在金片快末端的位置。
那里的字迹刻得极深,几乎要穿透金片,笔画都带着颤。
“……婚服已备,红烛已点,你却不至。天地不仁,留我独活?且随你去,再续此篇……”
最后几个字被折痕拦腰切断,像是没写完的尾音。
“真搞不懂这古代拉子的想法,你说说,人这一辈子就这么短,怎么还想着走捷径呢? 天涯何处无芳草? 她都打了那么多胜仗了,家里还不知道堆了多少钱呢,怎么好端端的幸福日子不过偏偏想着殉情啊?”
尹允霏吐槽道:“真是脑子有问题。爱情哪有金钱地位重要?我要是她啊,家里男妾都不知道养了几个了!”
一旁的小徐解释说:“可能古人都比较痴情吧,叶槿要是个现代人,说不定就不会殉情了。”
“真是可惜了那万贯家财。”
“确实……”
两人一唱一和又聊了半小时。
……
客厅的挂钟敲了八下,尹允霏这才惊觉自己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脖颈发僵。
她摘下手套,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金片的余温。
“唉,看在叶槿这么纯情的份上,我就大发慈悲试试吧。”
她声音有点哑,取来最小号的钛合金镊子和软木槌。
“边缘的折痕可以慢慢展平,凹陷处得用衬垫一点点顶起来,字太密,不能用蛮力。”
小徐松了口气:“就知道你行。不急,允霏姐,你慢慢弄,我们不催。”
……
送走小徐,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灯光落在金片上,把那些字照得愈发清晰,仿佛有个人隔着千年时光,在尹允霏的耳边轻轻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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