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医生抵达暮城时,正是黄昏。暮色并非温柔地降临,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占性,像一滴不慎滴入清水的浓墨,从天空边缘晕染开,迅速吞噬着这座城市的轮廓。哥特式的尖顶、斑驳的浮雕拱窗,以及蜿蜒街道上早早亮起的、光线昏黄的煤气灯,都被浸染在一片沉郁的、介于赭石与暗金之间的色调里。空气潮湿而粘稠,带着铁锈、潮湿石板与古老河流特有的腥甜气息,仿佛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巨大而缓慢呼吸的、患有沉疴的肺腑。
他提着他那口边角磨损得露出原色的旧皮箱,独自站在霍桑家族庄园那巨大的铁艺大门外。门上的金属纹饰是繁复的藤蔓与玫瑰,缠绕出一种近乎狰狞的华丽,尤其是那些玫瑰的尖刺,被工匠刻意锻造得异常锐利,在暮色中闪着寒光,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这不像是一个迎接来客的入口,更像是一道划定界限的屏障。
他尚未拉动门铃,一侧的小门便无声地滑开。一名面容刻板、如同脸上每一道皱纹都经过严格测量与定位的老管家,出现在门后。他穿着一身过于笔挺的黑色礼服,眼神里没有任何好奇或欢迎的情绪,只是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动作规范得像一个上了发条的人偶。
“莱恩医生,请随我来。霍桑先生正在等候。”他的声音干涩,如同秋日里踩过层层堆积的枯叶,带着一种生命耗尽后的沙沙声。
莱恩颔首,沉默地跟随其后。马车轮在庄园内的碎石车道上碾过,发出单调而催眠的沙沙声。道路两旁是经过精心打理,却莫名显得荒芜而压抑的园林。那些被修剪成各种几何形状的灌木,像一群沉默的、被无形锁链束缚住的绿色野兽,在渐浓的暮色中投下幢幢黑影。远处,霍桑家族的主宅逐渐显露全貌——一栋庞大的灰色石砌建筑,爬满了深色的常春藤,那些藤蔓如此茂密,紧紧吸附在斑驳的石墙上,像一件挣脱不掉的、过于厚重的寿衣,将宅子包裹得密不透风。
“艾薇拉小姐……”老管家突然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却像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她大部分时间很安静,像一幅画,不会打扰任何人。”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又似乎只是程序化的陈述,“只是,有时会有些……不同。希望您有所准备。”
莱恩微微侧头,目光掠过管家毫无表情的侧脸,没有追问。他知道所谓的“不同”背后意味着什么。离魂症,意识的迷宫,灵魂的碎片——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学派给予它不同的名称,内核却同样令人着迷而困惑。他,威廉·莱恩,一个在新兴的“谈话疗法”与神经衰弱领域初露头角的年轻医生,受霍桑先生重金之邀,远道而来,正是为了这座古老宅邸深处,那位闻名遐迩的“瓷娃娃”——艾薇拉·霍桑小姐。
霍桑先生是在二楼的书房接待他的。那是一个几乎被旧时代气息凝固住的房间。厚重的、酒红色的天鹅绒窗帘严丝合缝地垂落着,几乎隔绝了窗外最后的天光,只留下壁炉里跳跃的火焰,在镶嵌着深色木板的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上等雪茄、抛光皮革和陈年纸张混合在一起的浓重气味,一种权力、财富与岁月沉淀下来的,令人感到压迫的气息。霍桑先生本人就像这房间的延伸,他坐在一张巨大的桃花心木书桌后,身材高大,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色西装,面容威严却难以掩饰疲惫,眉宇间锁着一丝如同磐石般沉重的、不易察觉的焦躁。
“莱恩医生,久仰您在神经衰弱领域的……新颖见解。”霍桑先生的开场白带着商人式的、不容置疑的直接,他省略了所有寒暄,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莱恩身上,“我希望,您能用您的方法,帮助我的女儿,艾薇拉。她……必须恢复正常。霍桑家族不能有一个……”他的话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仿佛那个词带着某种污秽,“……一个无法出席社交场合的继承人。”
“正常”这个词,像一块被冰镇过的石头,突兀地投入看似平静的对话湖面,激起冰冷的涟漪。莱恩保持着职业性的温和与镇定,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拢了一下。“霍桑先生,我理解您的期望。但要走近艾薇拉小姐这样的心灵,首先需要的是时间、耐心,以及建立最基本的信任。这远比急于定义何谓‘正常’更为重要。”
霍桑先生灰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他挥了挥手,那动作像是在驱赶一只恼人的飞虫,又像是在否定一个无关紧要的观点。“耐心?我们已经给了她足够多的‘耐心’,医生。结果您也看到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带来的压迫感几乎实质化,“我聘请您,是为了看到一个明确的结果。让她能够像其他淑女一样,交谈,微笑,出席宴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承担起她的责任。这才是她应有的样子。”
莱恩没有直接反驳,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他明白,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真正的囚徒或许并非那个被诊断为“离魂”的少女,而是她被家族期望所束缚的灵魂。而这位父亲,看到的或许不是生病的女儿,而是一件出现了瑕疵、亟待修复的珍贵资产。
“那么,如果您允许,”莱恩的声音依旧平稳,“我希望现在能见见艾薇拉小姐。仅仅是初步的观察。”
霍桑先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平静的外表下挖掘出更多东西,最终,他只是再次挥了挥手,示意一直像影子般立在门边的老管家:“带医生去花园。小姐这个时间通常在那里。”
他们是在临河的一处僻静花园露台上找到艾薇拉的。
那时,最后一缕挣扎着穿透云层的天光,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灯,恰好落在她身上。她坐在一张精致的白色铸铁雕花长椅上,穿着一件象牙白的、缀满繁复蕾丝的长裙,裙摆像一朵失去重力的云,铺散在椅面上。她的身形纤细得惊人,脖颈优雅而脆弱,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毫不费力地将她折断。金色的长发,如同融化了的黄金,流淌般披散在肩头,衬得她的肌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玉石般的白皙。她一动不动,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越过露台的雕花栏杆,落在远处那条被暮色与薄雾笼罩、沉默流淌的河面上。那双淡蓝色的眼眸,本该是盛满天真的星辰,此刻却空茫得没有一丝涟漪,好像世间万物,无论是近处的玫瑰还是远方的河流,都无法在其中留下任何倒影。
莱恩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收敛了几分。眼前的少女确实美得惊人,像古老传说中沉睡在蔷薇城堡里的公主,却也像一件被最高明的匠人精心雕琢后,却唯独忘了点入灵魂的精美瓷器,被小心翼翼地、同时也是孤独地安置在这片华美而寂寥的风景里。
风吹过,带着河水的微凉与远处潮湿泥土的气息,拂动了她额前几缕如同纯金丝线的碎发,但她毫无反应,仿佛感官的通道已被彻底关闭。她只是存在着,像一幅被钉在时间之墙上的绝美肖像。
他静静地观察了片刻,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混杂着职业性的探究、一丝本能的怜悯,以及某种难以定义的、对于这种极致美丽与极致空洞并存状态的不安。他正准备以一种尽可能不构成惊扰的方式开口,说一些温和的、引导性的话语,一阵稍强的、带着河水湿气的风突然毫无预兆地袭来,它像一只无形的手,精准地卷起了搭在艾薇拉膝上的那条米白色羊绒披肩。那柔软的织物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轻飘飘地,如同断翅的蝴蝶,最终落在了莱恩脚前不远处的石板上。
这是一个意外,也是一个机会。
莱恩自然而然地弯腰,将那条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仿佛由云朵织就的披肩拾起。他上前两步,走到长椅边,以一种恰到好处的、不带任何侵略性的距离,温和地将披肩递向她,声音放得极轻,如同耳语,生怕惊扰了这凝固的、仿佛持续了几个世纪的画面:“霍桑小姐,您的披肩……”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那只原本应该柔弱无力地、如同枯萎的花瓣般垂在身侧的手,以一种快得超出常人反应的速度抬起,稳稳地、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把攥住了披肩的另一角。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经过训练的、本能的警觉。
莱恩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沉重地撞击着胸腔。一股细微的电流般的战栗,顺着他的脊椎悄然爬升。
他下意识地抬眼,目光越过那截纤细得不可思议的手腕,猛地撞入了一双截然不同的眼眸里。
方才的空茫与脆弱,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荡然无存。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此刻锐利如鹰隼,充满了冷峻的审视、毫不掩饰的敌意,以及一种近乎野性的警告。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在渐暗的暮色中闪着寒光,带着一种身经百战的战士般的警觉与力量,与她那张精致得如同人偶、纤弱得不堪一击的外表格格不入,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几乎要撕裂现实的反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空气变得粘稠而沉重。
“她不需要帮助,医生。”
一个清晰、低沉,甚至带着几分年轻男性特有的、金属般质感的嗓音,从“艾薇拉”那形状优美、本该吐出柔声细语的唇间,冷静地吐出。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心打磨的冰锥,精准地砸在莱恩的耳膜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那双锐利的、属于守护者而非受害者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仿佛要穿透他温文尔雅的外表,直视他灵魂深处最隐秘的意图,评估他可能带来的所有威胁。
“离开这里。”
风仍在不知疲倦地吹拂,带动着常春藤的叶片发出沙沙的絮语,河水在远处低沉地、永无止境地呜咽。莱恩医生站在原地,手中还残留着羊绒披肩那过分柔软的触感,指尖却一片冰凉。但他清晰地感觉到,脚下所站立的世界,从这一刻起,已经彻底不同了。
他面对的,绝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同情和治疗的、患有离奇病症的富家少女。
他敲开的,是一扇由未知意识紧紧守护的、沉重的大门。而门后隐藏的秘密迷宫,以及盘踞其中的、拥有独立意志的“居民”,远比他凭借所有医学典籍和案例报告所想象的,更为深邃、复杂,也……更为危险。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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