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苏,长生苏家的苏。我叫昭昭
我师傅说这是日月昭昭的意思,我师伯说我这样尊贵全天下没有男人配得上我”—苏昭日记
庄周梦蝶。树下睡觉的庄子,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醒来后不知道是庄周的自己做了一场变成蝴蝶的梦,还是蝴蝶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周。
这故事苏清从前不以为然,但蓦然清醒后,他发出了同道祖一样的问题。他是从噩梦里醒来的苏清,还是从噩梦来的苏清。有这样疑惑的人,不止苏清一个他的两个师兄,此刻同样在揉着头看着眼前的一切,思索着这个问题。他们如今是谁,是死在玉凉,游离人世多年的鬼魂,还是午间做了噩梦的活人。
苏清脑容量一向有点不足,相比起快速接受一切的两位师兄弟,他如幽魂一样,散着衣袍,带着剑,在山上四处乱窜。青翠葱茏的草木,肆意张扬的晃过苏清空白无神的眼瞳,却激不起他半点波澜。满山青绿在他眼里,仍是那岁走时的光秃凄凉。一路上遇见的,躬身行礼的弟子,面色红润朝气蓬勃,可苏清看见的全是一具具死白冰冷僵硬无比的尸体,这些喊他师伯的人,一个个躺在了玉凉城外的黄土里,还有些和他一起躺在了腥气冰冷的断头台上。分明是死了,可怎么又都活着,无畏的走在光下,嬉皮笑脸。现实和现实交替着,黑白绚丽交换着,强烈刺激着苏清所有的身体器官,敲打着他的心智,最后所有的一切,化为一个青色疾奔而来,气喘吁吁,站立行礼的身影。
“师伯,不好了,七师姐从天上摔下来了,摔进寒池了!。”
好熟悉的面孔,苏清仔细扫过眼前弟子,从上到下没有一处不是圆的,像个放大版汤圆,这幅样貌,是自己师弟的三弟子,门里排老十,死在玉凉的苏汤。不像被抬回来的满身是血,眼睛也没了的样子,此刻的老十,还是五官还是齐全的。他刚刚说的是什么来着,有些没听清,七师姐?他七师姐是谁啊。
“你说谁摔下来了”
“七师姐啊,师伯,你怎么了?”
苏汤不解的看着神情惶然的师伯,满是疑惑的在重复了一次。师伯这是怎么了,又喝醉了不成?沿袭了长生宗弟子优良不羁传统的苏汤,毫无压力的腹诽着师长,甚至预备着把腹诽变成现实控诉。
七师姐?苏清转着生锈的脑子回忆着。苏汤口里的七师姐、排七,女的,排七,他师兄苏齐有六个弟子,师弟苏执有四个,一二三四五六,排七的是他苏清的徒弟。掰着指头心里默默数数的苏清终于算清了,从天上摔下来的那个是他的徒弟,他的徒弟,他只有一个徒弟,只有一个叫做苏昭的徒弟。
苏昭,徒弟,苏昭,徒弟!
上一世苏昭孤零零倒在雪里,万箭穿身..那惨烈的死状激得苏清浑浑噩噩的大脑瞬间清醒。苏清拔腿就往脑海里的院子跑,他的徒弟,他的徒弟,他的昭儿,苏清满脑子都是玉凉城头上说自己要回家的苏昭。
苏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的看着刚才愣神的师伯,好似被雷劈一般颤动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的伸手把自己扒拉开,风一样的拔腿就跑。苏汤眨巴几下眼睛愣愣的问着身边立着的两个弟子:“师伯往西边跑什么,师姐院子不是在东边吗”苏汤这个问题还没人回答,紧接着他下一个问题就又脱口而出:“为什么要跑,御剑不是更快?”
没人回答苏汤的任何一个问题,他们只默默看着苏清似鬼追一样的跑,约莫一百五十步左右时,他终于意识到跑错方向了,猛地一停抬手就唤出溪明,心急如焚地站上去,掐诀腾空往凌云峰方向疾驰而去。
“我的命?没人能断,也没人敢断,更没人配断”苏昭捂着头,她才摔了头,还疼着呢就被扯进这鬼地方。苏昭环视四周,眼睛扑闪着就带出**的警惕和杀意。空荡飘渺,意味着危险。那飘渺的声音,闪着金光的文字,这是谁做的局。
苏昭冷冷的盯着那些浮现于云雾之上的金文,其上密密麻麻写着的是,那所谓天道的声音所说的她的命。
“你上辈子丧尽天良,恶事作尽,才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这一世,你若洗心革面,幡然醒悟,安分认命,自然可顺遂一生,万人艳羡。”
渭阳楚氏庶女?什么世子妃?又是什么太子生母?这命书密密麻麻,怎么都是男人。那所谓的天道还在细细数落她所谓的上一辈子,有多薄幸,多荒唐多恶毒。苏昭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恶毒竟在薄幸后。
“相夫教子,生儿育女?”苏昭好笑的伸手碰触上那所谓命书的好命,其上浮现的好像确实是副好光景。她穿绫罗,配簪环,涂脂粉,窗外是好春色,屋内坐个她认不得的俊俏郎君,膝盖上趴着个垂髫小儿。
这荒唐“好命”也不晓得是哪些贱人造出的算计幻境。苏昭嘴角阴沉,她最恨的就是所谓嫁人生子的美满。若说方才苏昭不过只觉得好笑,此刻她就想杀人了。
“你!你在做什么!”
“原来,所谓天道,也会气急败坏”苏昭气急时是笑着的,这是苏齐教她的。一宗之主,喜怒不可形于色。苏昭学得很好,她此刻笑容明媚灿烂,单看这笑怎会猜到,她掌心依然是鲜血淋漓。
命书金字渺渺璨璨华光,触碰却生出厉刺。苏昭掌心血淋淋正是因此,她笑靥如花,掌中停也不停的将那金字一个个握于掌心碾碎。碾不碎,就拿血一遍又一遍涂抹得血淋淋看不清本色。“做什么?看不出吗?自然是毁了它啊?”
苏昭不屑的抬头看着那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的,所谓天道。且不说他们修行人本就是逆天而行,与天争寿,与万物夺运,哪一件不是悖逆。就说,哪怕这真是天道,这上写的就真的是她的命运。
恶事作尽,举世背弃,万箭穿心,葬于火海。那又如何?
“天下,哪个能断我的命?我乃长生少宗,流影剑主。一剑分江是我,一剑破山是我,剑道第三是我。我十岁见大道三千,十一修得金丹。”
玄门这一辈里,脾气最不好就是苏昭,脾气大嘴巴毒,但她有本事也有底气嚣张跋扈。论本事,她是长生宗百年甚至玄门里难得的天才,才十一岁就修得金丹,将来破逍遥不过转瞬。论出身,她是玄门四家之一长生宗的少宗。
“天下哪个有配断我的命?我乃长生少宗,我师傅溪明剑尊,我师伯长生宗主玄门四家家主其一,我二师伯苏执玄门名士。玄门之中几人及我出身?你一个人形都修不出的腌臜东西,拿着劳什子的破烂货就敢断我的命?你也配”
苏昭讥讽嘲笑着那一团扭曲的“人影”她不在乎它的愤怒,只怕它还不够愤怒。只有失去理智的愤怒,才能找到它的命门,然后撕碎它,破开这劳什子的幻境。
“再说了,就算是真的又怎样?我的命,从来都是我自己说了算。若这些破字就能写尽我一生,那我苏昭一生何其可悲?”
“若这些写的都是真的,那我出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这些人,然后都杀了。同我相爱相亲,情深似海?他们也配?”苏昭一边讥讽着金字上的那些陌生名字,一边冷静的看着云影的在提及哪一个名字时最扭曲,寻找着破绽。
法器上的苏清被冷风一刮,激动得烧起来的脑子才冷静下来冷静,庄周梦蝶的故事也被他抛诸脑后。死人或者活人,重要吗?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徒弟苏昭。
比起弄清楚是重生还是预知,更重要的是改写他徒弟,改写长生宗所有人的结局。
多年做鬼,苏清已然有些不能适应御剑飞行。太快了,刮得脸疼,以至于最后进门时,苍白的两颊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古语说得好,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隔世再见的哥仨,从在不省心的兔崽子门前遇上确认大家都是重来的人的那一刻开始,都决定先将什么针对长生宗的阴谋诡计都放后,眼目前最紧要的一件事就是揍孩子。
孩子不听话怎么办,打打就好了。
苏清恨恨的看着裹着绷布,面容苍白,虚弱躺在床上的苏昭,想到她之后干出来的事,恨得牙根都痒。要不是赶巧摔伤了昏迷着,苏清高低要给她一顿好打。
太气人,太不叫人省心了这孩子。苏清都不想和苏昭算总账,就是她上辈子里作的那些幺蛾子往出拎一两件,都叫苏清气得犯心梗。
活了两辈子,两辈子他膝下就养了她这么一个孩子。苏清的第一世,无儿无女浑浑噩噩活了半辈子,三十四岁去医院检查路上被卡车撞死,再一睁开眼就到了大徵,成了长生宗的内门咸鱼弟子。苏清那一世里什么要紧的费心力的事情都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一辈子里唯一努力过的也就年少苗疆的那一段感情,还有养育苏昭。
苏清对苏昭,那是重话都没说过一句。他几辈子都是个糙人,生命的唯一真谛是活着就行。在养苏昭时,却是万分珍重的养着,衣食住行都是拿钱砸最好的,教也是倾尽全力,还怕教得不够将来她下山行走江湖吃亏,又舔脸去了南疆求初恋教她蛊毒。
咸鱼如苏清,为了这个弟子真的耗尽心血。不同于苏齐尚还存了让苏昭承继宗门的期许,苏清对苏昭就只有一点要求,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哪怕到死前,对着哭花脸的她,苏清也依然只有这个嘱托。
不要替他报仇,替他们报仇。他精心养出来的小姑娘,才不要跟那些脏臭恶心的豺狼虎豹搅合在一起。
怎么就忘了师傅我跟你讲的,苏清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苏昭,心里头又酸又涩。他同她说过的,小姑娘嘛,一辈子开心快乐的就好了。春天去看草绿花开,夏天去游船捧着冰酪赏荷花,秋天去看满山红枫,冬天去摘开得鲜艳的梅花才是。
怎么,怎么就不听话!
明明答应了他们要好好的活着,会忘记他们,发了誓不会替他们报仇的,结果他们眼睛一闭,她就把誓言扔进了狗肚子。折腾东,折腾西,到最后人不人鬼不鬼。
头上裹着纱布,昏沉睡着的苏昭,很容易让苏清他们联想起时常昏迷的柳锦,好在二者截然不同的气色和眉宇以及苏齐的诊断,才让他们松口气放下心来。
挥退医师,亲自上阵诊脉的苏齐,按着苏昭的手腕,感受着指尖下有力跳动着的脉搏,仔细审视打量着那没有一丝伤痕光洁如玉的手腕,苏齐那颗和苏清相同悬在空中的心,才彻底落下来。
苏齐长叹一口气,欣慰又庆幸的转头去看焦急的两位师弟,一边轻轻的把苏昭的手塞回被子里,一边起身说“昭昭只是摔晕了,醒了就没事了”
“真没事啊,师兄,要不你在仔细把把,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没发觉的隐疾病症,比如寒疾什么的”
苏清长舒一口气,悬着的那颗心算是落下了,但随即又想起那些年许青和同那些御医的话,一颗心又悬起来。
“大人这怕是胎里就有的弱症”
“大人是旧疾复发”
“大人这次伤了腿脚…今后阴雨天怕是难行”
“大人风寒未愈,又添…”
那些人和那桃谷小儿说来说去,绕不开的始终是旧疾体弱…苏清晓得离那些人嘴里的旧疾还隔了几年,但苏清也怕那些旧疾里有些是从如今就埋在苏昭身体里,只待那时发作的。
“对,师兄你在把把,我记得许青说昭昭头疼是因为有头疾的老毛病,还有一个是痹症。”
苏执比苏清心细些,记性也好些。他想起苏昭总喊头疼,许青说过是头疾,听语气好像从年轻时就有了。年轻时,苏昭大好年华三十二就与世长辞,她的年轻只怕是十一二…
苏执想起那些岁月里,苏昭头疾发作的时候,小声念着他们的名字,那么疼却眼泪都不敢掉一颗,不敢喊一句疼,只能咬着帕子吞咽着苦药硬生生熬过去。那样子,苏执看一次就要悄悄的抹一次眼泪。
苏清苏执如此,苏齐又何尝不是。打小看着长大的,苏清在她苏昭身上花的心思,苏齐只多不少。“没有,除了寒气重了点以外,什么毛病都没有。”
“寒气?要不请桃谷的翟大夫在过来看看”苏清怕急了。“阿清,阿执放心,什么旧疾,头疾,痹症的,这辈子都不会再跟昭昭扯上一分钱的关系,她这辈子注定跟药罐子绝缘了”苏齐看着两脸担心的师弟,信誓旦旦的跟他们保证着。
“她那些毛病是自己糟践自己作出来的,仗着没人管,往死里作。这辈子有咱们管束着,断不会再让她这样了”苏清想了想,上辈子苏昭做的那些事,一边骂着一边想了想“不过,还是请翟晟过来看一趟最是保险”
几兄弟想了想都点了点头“那等她醒了,我就去”
“干脆,醒了以后,也别让她下山了,找个由头,关在后山抄书闭关吧”苏执听着师兄的话,想着苏昭干过的事,沉思片刻后,选择了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淡淡的向他们说着这对于如今的苏昭来说可谓噩梦的消息。
仍困在幻境的苏昭,并不知道几位师长的恐怖想法。幻境仍在持续,苏昭找不到解法,一次又一次的捏碎所谓命书,那些文字到最后又会重回原位。
“我不认,我不认,我偏不认!”
苏昭不晓得自己最后是如何破开那幻境的,她只晓得一睁眼她师伯,两位师傅就都在她床前。
“昭昭,醒了?”
“做噩梦了可是?”
苏昭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想哭。她晓得原来那是一场梦境,但怎样的一场梦能让她心惊胆颤,到现在仍郁结于心。她说不清,她只知道自己想哭,她也那样做了。
长生宗里除掉辈分,她是最小的,她师傅只她一个徒弟,内门弟子里就她一个女孩。苏昭有足够的资格哭泣,哪怕无理取闹,也可以。苏昭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埋在苏清怀里嚎啕大哭,如同幼鸟还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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