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癌变

我用力睁开了眼睛。

乳白的床,象牙白的墙壁,银白的窗帘,雪青白的衣柜,白金的书柜里每本书都包上了清一色雪白的封皮……五颜六色的白,像各路瀑流冲进眼底。

有什么东西撞进怀里。低头一看,是个人啊。

是个个头不小的小伙子,黑色卷毛蹭来蹭去,蜷曲的额发下疲惫又激动的黑眼睛,视线像无声的虫子爬在我全身,“哥哥,你终于醒了。”

漂亮的人,却很陌生。不,更准确地说,是这个环境、世界都很陌生。他是谁?这里是哪儿?

我,又是谁?

我不认识我自己。

“你叫我哥哥,那我们是兄弟吗?”

“不是。我习惯了这么叫你……”这人的脸变红一点,“我是你的丈夫,这里是我们共同生活的家。”

我打量着自称为我丈夫的人,铺面而来的熟悉感。

他长得相当好看,五官有着艺术样品的精致,任谁都会倾心于这样的面孔吧。既然我现在都倾心于他,那么很有可能过去也倾心于他。

我支起空白的大脑,对着这张魅力十足、漂亮得不像话的脸,我产生难言的羞愧,“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别怕,失忆是手术的副作用。”他温和地说,“哥哥接受了手术。”

“我生病了啊。”我后知后觉,“是你一直在照顾我?”

他小狗般湿漉漉的眼睛盯着我,点点头。

我感谢道:“照顾病人很辛苦,谢谢你。”

他非常惊喜。实际上他的气色苍白,有阴郁破碎的气质。整个人好像一片碎玻璃,破碎又闪闪发光。

我摸摸他发热的眼角,“你的睫毛在抖。”

“因为哥哥在体谅我,我好幸福!”他捉我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哥哥的手好软好温暖,永远都给我牵吧。”

他搀扶我下了床,到处走走看看。

家里很有生活氛围,客厅和阳台摆着大大小小的绿植,修剪得都很工整。到处是我和他的合照;衣帽间里装着尺码不同的衣物,卫生间摆着两套牙具,定制的唱片机刻着我和他两个人的名字。还有,他手机的屏保是我。似乎,我真的和他共同生活很久了。

我慢慢消化了这个人作为我丈夫的事实。

“到哥哥吃药的时间了。”他递来水和一颗粉白色的药丸,“虽然做了手术,药还是不能停的。”

在他殷切的目光下,我服了药。好苦。

***

在家的生活平淡、无趣,无所事事。

他工作忙,白天几乎不在家,年纪轻轻就统御一家规格不小的企业。即使如此,他对我体贴入微,连我每天吃的药都由他出门前给我配好,什么活都不让我做,是世俗意义上的完美丈夫。

起床、吃药、吃饭、午休、吃药、迎接丈夫回家、吃饭、洗澡、做|爱、吃药、相拥而眠……每天都是这种生活,已然成为我的生活定式。

我厌倦了,但他对这种定式非常满意。

且为了巩固这样的定式,他在门外装上反锁装置,确保我不能出门。

这天晚餐,我向他提出:“我想做点事,做什么都行。”我腻了这酷似软禁的生活。

他顿住切牛排的动作,刀叉停在盘子上方,抬起幽黑的眼眸,“哥哥想离开我。”

我真奇怪他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只是不想总待在家。”

他放下刀叉,用叠成方块的纸巾擦去嘴角的血丝,“为了安全起见,哥哥不要贸然外出。外面有太多觊觎你的人,我不能不管。”

我目瞪口呆,“我总得有自己的生活吧。”

“‘自己的’?”他盯着我,“怎么,哥哥想和我分家。”

“你是我丈夫,但不代表你有权剥夺我的生活!”

他流露出哀伤和失望,拉过我的双手,脸深深埋进我的掌心,在上面搓来搓去,直到把整张脸都搓红了。他闻着我手上的气味,一边低沉地笑,温热的鼻息和笑声的振动在我的指间挥散不去。

我有些惊吓。因为他这幅样子,真的很病态。

“别害怕我,别用这种表情看我……我们应该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一对。”他一下下亲我的手指,表情很是受伤,“我生来,就是该陪在哥哥身边的。哥哥也得这样才对。”

此刻我明白了,我这看似体贴细心的丈夫,本质是圈禁伴侣的疯子。

我向他请求、讨好、威胁、求饶……然而每次,他都是安静看我表演完,淡淡付之一笑:“哥哥要习惯只有我的生活,我相信你会做到。”

我做不到。我想发疯。

我偷偷给自己停了药,每次都用马桶冲走。

脾气上来的某天,我疯狂打砸这个家。镜子、黑胶唱片、落地钟表、电视机、灯具、古董花瓶……值钱和不值钱的我全砸了。很多花里胡哨的高价玩意,分解下来就变成一文不值的废品,也许它们只是回归了自然的样子。真可笑,只要矫揉造作它们就值钱了。

夜晚,玄关传来开灯的声音。

灯被砸坏了,没有亮。是我的丈夫回家了。

他立刻接受了眼前的一切,苦笑几声,眼睛和牙齿有森白的贝壳般的珠光,“难怪昨天晚上哥哥在床上乖得异常,我想怎么做哥哥都配合,原来当时心里在谋划这个啊。”

他叹息道,“我还以为你终于习惯爱我了,开心得心都快化了……啧,哥哥真残忍啊。”

“这种事以后还有很多,除非你放我走。”

像是听到了不起的笑话,他笑了好长一阵子,笑到腰都弯下去,我从没见他笑成这样,一点不像他平时优雅从容的仪态了,“我的天哪,哥哥在威胁我?更搞笑的是,你觉得我会被这种二选一给威胁到?哈哈哈,真是有趣。”

落地窗透来的月光包裹他的身体,影子落在高低不平的废墟上,朝这边蠕动和爬行。他的人和影子都在靠近我。

“讨厌我、恨我、抵触我。”他自嘲地笑,“可我每天都要回家见你、抱你、爱你的。没办法,哥哥还是忍着吧。”

我腿一软蹲坐在地,他的西装裤脚停在视野。

“把头抬起来,看看我。”他放软声音,“哥哥很久没有好好看我了。”

“别把我关起来!”我歇斯底里,“让我出门,求你了!”

他捞起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接着他面朝我跪了下来,视线与我等持。

花瓶碎片扎破他的双膝,血浸透裤子,滴出两片浅浅的血洼。他却像一台没有痛觉的机器,张大的眼睛像伺机而动的兽类,沉默而坚持地看着我。

我没出息地开口:“你流血了。”

他纹丝不动,仿佛感知不到疼痛。

我推着他的肩膀,想让他快点站起来,因为急切说话声音也高了不少,“受伤了……要去医院。”

他的神情有些奇怪,紧接着爆发出流光溢彩的欣喜,“哥哥,你哭了,你为我哭了。”

我哭了吗?手掌擦脸,确实濡湿一片。

好吧。我是在乎他的,我不想看见他受伤。

从睁开眼的那时起,他就是我存放情绪的地方,尽管他不正常,尽管是天杀的疯子,尽管他是圈禁我的变态!我做不到对他的苦难视而不见,我无法对他不管不问。他妈的!

“快起来!”我拉起他,“不疼吗。”

他猛地拉近我,在血腥气中吻住了我。

我的鼻头酸得发痛,推他几下后,也慢慢抱住他,指甲深深嵌入他的肩膀,逐渐升腾的温度中唇舌交融,衣服一件件剥离身体和落地,直到一切坦诚以待。

我一定是疯了才这么顺从他,我一定脑子有病才这么迎合他。

可是,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我实在是忍不住啊。

指头一下下点我的心口,他喃喃道:“要是这里只有我,别的什么都没有,该有多好。”他又戳了戳自己的,“要是我的这里没有哥哥,就会死。”

他在说这话时眼睛闪闪发光,让我口干舌燥,“……净乱说。”声音已经嘶哑了,不像从我口中说出的嗓音,我对自己感到陌生。

他从药盒里叼出药丸,“哥哥今天是不是没吃药啊,怪不得把家砸了呢。”

带着药味的吻过来了,像加热发软的棉花糖。

***

自那以后他放宽了对我的限制。

我可以出门在前院散散步,还被允许在没有网络的前提下使用手机,偶尔他也会开车带我去商场逛一逛买买东西,为此办了一张任意消费的卡。

不得不承认,我喜欢我的丈夫,喜欢同他做|爱,同时不希望任何不好的事情降临到他头上。某种意义上我很幸福,任何人都无法否认这种表面上的幸福。

可日子着实枯燥难耐,我还是想逃离。

——有一天,一个人摁响了我家的门铃。

来人背着方方正正的皮质书箱,戴着沉闷的黑框眼镜,阳光下大背头很是油亮,“打扰了,大约在半年前,您定制了我们的产品,还记得吗?”

当然不记得。那是我失忆前的时间了。

来自过去的物品勾起了某种想法,痒痒的。

我会买什么呢?我想认识过去的自己。

来人戴上白手套,从书箱里搬出一盆绿植。

杏仁形的叶子宛如涂过蜡,密叶之间有咿咿呀呀的声音,拨开叶子,露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婴儿,脐带从树梢连接他的肚皮。

他蜷曲着肉粉的身体,在透明的薄膜里睡得正香。

好像虫子爬过脊背,生出冰凉而汗毛直竖的感觉。

那人捏捏婴儿的脸,“您看,您的定制神长得多饱满哪。”

我吓了一跳,“这……怎么是小孩?!”

“忘记了吗?您定制的是神株。”他说,“神株是连接到另一个维度的植物。买家在定制时以血液、毛发或指甲作为饵食,吸引另一端的神下生到植株里、再以果实的形式诞生在这个世界。每个人的DNA不同,因此感召过来的神也不同,总而言之,神是被您的DNA所引召而生的吉祥物,是最高级的私人订制。”

眼前的小东西,是被我的DNA吸引而来的。很奇妙,这是酷似亲情的感觉。

“好小。”我戳一下婴儿粉嘟嘟的脸蛋,“好迷你的神。”

“现在小,但一个月后他成熟落地时,就会变成真人大小,和常人一样思维和说话,行为举止和人无异。”

我思索片刻,“类似于人形宠物吗?”

他笑道:“最好用骑士、守护天使去形容他。神的智力比人高很多,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出众。只是性格温顺、忠诚,认为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守护饲主。只要您想,他们将不惜一切代价,满足您提的任何要求。”

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轻响,热烘烘的情绪浮现。

或许,神可以帮我打破现在的生活。

抱着若有若无的想法,我刷卡付了钱。价格是15万。

“养护过程中有任何问题,请随时联系我。”

名片递了过来。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江园。

“如果他生病和受伤,我该联系你,还是送去医院?”

“神不会生病、因为自愈力强也不会伤亡。”江园顿了一下,“能真正伤到神的只有其他的神。这种概率很低,所以不用担心。”

***

这晚我丈夫回家,我给他倒了杯热牛奶。

他端着牛奶,半天没喝一口,深黑的眸子上抬看我,“这次又是什么?”

“什么什么?”我莫名其妙。

“上次哥哥也是,前一天晚上在床上对我高度配合,结果第二天就把家砸了。”他说,“所以这次又在谋划什么,不会是要逃走吧。”

被说中了。

我的大脑急速运转着,消费是瞒不住的,银行卡的开支记录挂钩他的手机,他知道我消费了多少,倒不如直接明说,嫌疑还少一些,“我今天花了你十来万,心里过意不去。”

“就只是花钱吗。”他问,“哥哥花钱干嘛了?”

“有人上门推销绿植,我看着喜欢就买了。”

他两腿交叠,没来及换的西装裤叠成燕子尾巴的剪状,他发出令我毛骨悚然的微笑,“什么绿植呢?”

“高端绿植,和普通花草不太一样。”我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想掩饰什么时就会磕巴,“结出的果子有点特别,所以贵了些。”

因为掩饰、紧张和面对他时难言的羞意,我心跳得很快。凡事牵扯到他,我就会心跳加速,胃里不舒服,胸口热乎乎的,像蹿起一团火,不上不下。

“让我摸摸。”他坏笑着,手掌抚上我的胸口,“咚,咚,咚。哥哥的心跳得好快,是因为什么呢?”

我这次再没有磕巴了,“因为你。”

他笑了起来,用力亲我一口,看上去情绪大好,“既然哥哥喜欢,那就养吧。”

***

我把神养在阁楼阳台的角落,在成排绿植的枝梢和沙沙风铃声的掩饰下,很难被发现。

按照一个月的“预产期”,小神要在今晚落地。

有了神助,说不定不出几日就能离开这。

为什么开心不起来呢。

离开控制欲膨胀的丈夫、逃跑、拥有自己的新生活毫无疑问应是一个正向积极的目标,不是么。

意识狰狞地形成,萦绕于心头的只言片语成了晨钟暮鼓。我蓦然发现,人的目标并不等于人的**。

我的**另在别处。

半夜,我偷偷来到阁楼。看到花盆碎掉,满地的泥土散乱于地板,和洁白的月光交缠一汽。

“哥哥,”宛如受到召唤,“我能喊你哥哥吗?”

窸窸窣窣,角落走出赤身裸|体的少年,大约十五六岁,肚脐还连着断掉的枝桠和树叶。他的眼睛睁大,充满疑惑的目光频频打量我,“哥哥你,是我的饲主吗?”

哥哥,怎么又是这个称谓。

对方是可爱漂亮的孩子,在月光下赤着纤细的双脚。听他叫我哥哥,我浑身难受。

“别喊我哥哥。”

他很委屈,小脸皱起来,“为什么啊?”

“因为已经有人喊我哥哥了。”我说,“只有那个人才能这么喊我。”

他不高兴了,“这种感觉真讨厌!”

我拣掉黏在他身上的枝叶,毛毯包住他的身体。

他趴在我的颈间闻,眯着眼睛的样子似乎很沉迷,闻着闻着像上头了一样抱着我,那副酩酊大醉的表情让我觉得惊悚,“你真的是我的饲主啊。”

他黑亮亮的眼睛盯上我,那里面什么都没有,看不清他对我的想法,“哥哥身上有别人的气味,我不喜欢,想杀了在你的皮肤上留下气味的人。”

我不禁惊愕。“闻着很讨厌,”接下来他语出惊人,“哥哥,我能不能剥掉你的皮肤?”

我以为我听错了,但并没有,因为他掐住了我的喉咙,手在我脸上抓来抓去,脸色却平静得诡异,“我不喜欢与别人分享啊。”

窒息的痛苦袭来。慌乱中我摸到花盆,砸中他的头。

他吃痛。趁这空档我夺门而出,反手锁死阁楼的门。

妈的。

我捂着嘴喘气,疼痛转化为愤怒,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倒流。

你告诉我这是守护我的小天使?!

去厨房倒了杯冰水,在窗前抽完两根烟,心情才冷静下来。我回到二楼的卧室。

一躺下去,我丈夫的手臂环了上来,把我吓得不轻。

“哥哥去哪儿了?”他的声音很清醒,一点都不困。

我的妈呀。他究竟醒了有多久、知不知道阁楼里发生了什么、又察觉到了什么动静……“你怎么还没睡?”

“我很关注哥哥,哥哥的一点点动静我都知道。”他说,“身体抖得好厉害啊。做什么去了?”

“去厨房喝了点水。”

“真的么?”他像小神那样闻我的颈间,“不会是在说谎吧?”

我心如擂鼓,紧紧抿着嘴,仿佛一开口心脏就要从口中跳出来。

“哥哥的心跳得真快。”他笑道,“但还是没我们做|爱的时候跳得快。”

甜蜜使得胃里翻腾,我轻轻推他一把,但没用力,“别提那个……”

他捉住我推他的手,搂进怀里,像小孩子要搂玩具睡觉一样,不放开了,“哥哥最近越来越爱我了,真好。”他闭上眼睛,“睡吧,明天我还有事要做,会很累。”

“什么事?”我轻声问。

他喟叹一声,没有回答我,可能是困了。

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我看了他好久,将每天都能看到的他的五官研究了个遍,然后身体比意识先行一步,顺手给他盖紧被子。

确实,我好像真的对他越来越好了。

***

第二天一早,床的一侧空荡荡,他出门了。独自一人在床上的感觉有些失落。

我联系了江园。他的服务意识不错,很快赶了过来。

听完我说的,他的脸色不太好,“神对饲主百依百顺,绝对不该那个样。看样子,您召唤出来的是癌变体。”

我问:“你不是告诉过我,神不会生病吗?”

“癌变体不是指神发生了癌变,而是指神本身就是癌变。”江园回答,“有一类神偏执成性,对饲主有过分的保护欲和控制欲,有时会采取措施侵占、伤害饲主。出现过最极端的案例,是癌变体杀死饲主、又在悲愤下自杀。这类行为像极了癌细胞,所以叫癌变体。”

操。倒霉,真是倒霉透顶。

我衔起一根烟,双手神经质地在口袋里乱摸。

江园赶紧给我递了火。我猛抽两口烟雾,才感觉自己镇静一些。

理智点想,比起倒霉,说是“命不好”更准确。诞生出什么样的神,和我的DNA紧密相关,与偶然的运气差不是一回事。我只能怨自己命不好了。

“癌变体的概率占到百分之五,数量并不少,对此我们有专门的赔偿条款:如买家反馈有疑似癌变体,卖家负责将其带回并诊断。果真确诊为癌变体的话,卖家应为买家免费提供一次引召,也就是再生出一位神,让新生的神杀死癌变体,新神将取代癌变体的位置、留在您身边。”

浅蓝色烟雾被我吞吐而出,“用神弑神的意思吗?”

“没错。能弑神的,只有同样强大的神。”他想起来什么似的,“弑神是一件大事。即便是神,弑神也相当费力。一般神在弑神后,会体力不支而变得脆弱,需要您照顾他一段时间。”

相当于免费的退换货。

我掐灭烟,领着江园上了阁楼。他带着能使神肌肉松弛的特制麻醉针,据说浓度是给人用的二十七倍。

窗户紧闭,窗外阳光正好,阁楼里却不见小神的踪影。里里外外却毫无撬锁的痕迹。

我思索着,愣住了,又点起一根香烟来。

“小神逃跑了。”江园说,“他一定还会回来,癌变体没这么容易就放过饲主。”

“你说话可真会让我心生不快啊。”

“这是真的。神很聪明,癌变体比聪明又多了执着。”江园说,“您的小神还是年轻气盛了。有的癌变体心机叵测,表面上装得滴水不漏,默默将饲主身边的人一个个收拾掉,直到饲主在很久以后才察觉到不对劲,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这样隐形的癌变体才最可怕。”

我夹下唇上的香烟,“那我的神还不算难对付。”

“请别轻视。”江园的严肃分毫不减,“他在外面可能遇到别的癌变体,得到他们的帮助。”

于是我又把香烟放回嘴上。

“癌变体们有隐秘的小圈子,互相交流控制饲主的心得。”江园说道,“他们甚至开发出针对饲主的药物和手段,比如在潜意识里植入好感、用手术消除饲主的记忆,还有一种能让人产生精神依赖的粉白色药丸……交易相当频繁,尤其那种药丸是癌变体内部最流行的,供不应求,卖得很贵”

我错愕住,“你刚才说……什么颜色的药丸?”

江园给我看他的手机,“如果您的小神让您吃这个,您可千万别吃。”

图片上的,是粉白色的药丸,正是我丈夫让我每天三次吃的。

烧到半截的烟从我僵持的指间掉落,砸在脚背上。我却没有神经去感受痛了。

***

门锁开动,时钟显示在凌晨的0:34。

前院立灯的黄光在门缝一闪而过,门关上。带着冷气,我的丈夫从夜色踏来,黑色羊绒大衣披在精亮考究的西装外,熨帖合身,把他衬得像衣服架子。

他行云流水地脱下大衣,露出平直宽厚的肩膀,微微躬弯的身体显出没掩饰好的疲累。

“今天的哥哥等我回家了啊。”他摘下腕上的手表,冲我微微笑道。

我在温暖的光色中细细瞧他,“你的脸色很憔悴,忙什么去了?”

“遇到了一个小麻烦。”他换了鞋,朝我走来,“不过已经得到了解决。”

“已经……解决了?”

“嗯。”他笑得有些疲惫,“哥哥再也不用担心了。”

叮当。烤吐司机弹出焦黄的面包,透明茶壶里的水烧至滚开。我给他倒了水,在他凝视的目光中从容不迫地削苹果,切成整齐的小块,“累坏了吧,先吃点东西。”

他沉默地看我做完这些,沉默地接过水。

肌肤相触的一刹那,我感到他皮肤的微凉和发颤。

他的双眼发红,颤抖到杯里的水晃出来,“哥哥,我好害怕。”

我拿走杯子,他支撑不住倒了下来,而我接住了他,“哥哥每次突然的对我好,都让我害怕。”

肩上的空气升温,他趴在我肩膀上吐着热气,潮湿的热气无疑含着眼泪,“为什么……为什么我已经非常努力了,可哥哥还是不能爱上我。”

我抱住他。双手在他精瘦的脊背划过,描绘骨骼一节节的形状。这是具看着和摸着都令人心情愉悦的身体。

啊,我一介凡夫正在抚摸神的脊背呢。

双方沉默很久,直到打翻的热水不再冒有白汽,他开口了:“上次是瞒着我养新神,上上次是破坏我们的家。这次又是什么?”

“没有原因,我只是想照顾你,仅此而已。”我接着说下去,“我听说,弑神之后,会特别累。”

哈哈,他的身体在僵硬,表明我的话震撼了他。毕竟神很聪明,闻言的当下——在我说就会顿悟。

啊,终于戳破了。他的身份、我们之间饲主和神的关系,以及我们的过去、现在、未来,统统被我戳破了。

“能把神从阁楼里带走、还不留一点痕迹的,除了你,没别人了。”手指进入他乌黑汗湿的鬓发,轻轻爱抚着,“还有,你让我吃的那款药,太流行了。换个小众款的,我可能还没这么快发现。”

沉默,沉默,然后是他嘶哑的笑声。

“哥哥还是都知道了啊。其实在收到15万的支出短信时,我就预见到了今天。”他说,“因为当初你买下我,花的也是这个价格。”

他怒意灼烧地呢喃,“凭什么……凭什么哥哥买他和买我花的是一样的钱?但凡你为他少花一点……我也不至于不甘心啊。”他颤得厉害,像是血液在翻滚,快压不住了。

我触碰他潮热的后颈,安抚他,“所以,就是在那时,你决定要杀他的吗?”

他摇头,“是那天晚上,你因为他而向我撒谎,直到那一刻我才给他定好死亡的结局。我讨厌你对我撒谎,”

他吐出的字抚弄着我,“你必须是我的。”

他累了。身体瘫躺在沙发,黑发打湿在前额,修长的双腿大张,“为了让这变成现实,嗯,我做了很多事,手术、药物都是冰山一角……总之,这段时间我确实让哥哥的生命里只有我了。我拥有了你,很幸福,有时也很累。”

拇指抚过他鲜红的嘴唇,“你太心急了。”

他卷翘唇角,“我只是太想爱你了。”

他闭起眼睛,双手交叠在胸前。

我鲜少看见他这样,无助和亟待被拯救。明明他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当下却像祭品,对我献出了性命。

我想要救他。

闪过这个念头,我恍惚失神,颠倒错乱。

谁才是人,谁才是神。

“你不需要对我用药。”我吻他的唇瓣,“手术倒是做对了。”

他怔怔的,紧接着肌肉绷紧,像拧上发条强力打开的玩具,整个人从沙发弹了起来,“哥哥……”

“嘘。听我说完。”我摁住他的嘴,“失忆能让我忘掉身份。忘掉身份,能让我确认情感。”

他僵硬地凝视我,呆住的表情只有漫画才画得出来。“我确认过了,”我说,“你,是我的**。”

乌黑的眸子变得松散。可能是我说的话太难以置信,他生出慌张,“哥哥是在同情我吗?”

“不是。”我一字一顿,“我是想要你。”

几秒后,他在困惑中低吟:“那么告诉我,你也想抓住我吗。”

“是的。”我在他的锁骨落下轻吻。

“你也想时时刻刻同我连着身体吗?”

“是的。”

他倒吸着抽气,嘶嘶的气音,“哥哥也想……撕咬我,品尝我的血、吃我的肉、摸我的骨,然后将我拼凑回完整的样子,再好好爱抚我吗。”

“是的。”

“哥哥啊……曾经的你是想杀我的。”他闭上眼睛,“在我一个接一个除掉觊觎你的追求者后,你终于意识到我是癌变体,联系公司把我带走。但我装得太好骗过了医生,公司无法确诊,又把我放了回来。哥哥没办法,才自费订购了第二位神,计划让新神杀我……”

只是出了纰漏,第二位神也是癌变体。

我的基因,注定只能吸引到癌变体。

癌变体,成了我的天命。

我静静思量着。他反过来将我压在身下,“知道了这些,哥哥还会把我当成你的**吗?”

灯光给他帅气的脸镶上金边,连同鬓边凝结的汗珠,他又在闪闪发光了。我将他所有的情绪看在眼里,他的声音和悲哀的光芒一同传来,“你说我是你的**,可这不过是药丸催生的幻觉。”

我打断了他,“那就向我忏悔吧。”

他眨着眼睛看我一会,低沉道:“我骗了你。”

“嗯。”我按下他的后颈,期望吻他战栗的双唇。

“我……”他在泪水中说,“为了得到哥哥,我总共杀了六个人,还有一个神。我的手上沾满了血。”

“嗯。”

“我剥夺了你的记忆,软禁你、控制你、伤害你。”他说,“我一直在……剥削你。”

“嗯。”我继续吻他。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和他只顾着接吻,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分开后,我才轻轻对他说:“你还不知道吧,我停药已经半年了。”

他被我吓了一跳,胡乱擦掉蒙着双眼的泪水,然后惊诧又欣喜地凝视我。

“我不再是饲主,你也不再是神,过去也不是过去。”我摸了摸他卷曲而凌乱的发顶,“但未来还是未来。今后就我们两个,一起生活吧。”

他破涕为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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