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

城市中心大厦的顶楼，卜卜急迫地从露台穿门而过。

“梵祝帮你完成了心愿，你现在必须！马上！供奉他！”

屋内，握着红酒杯的男人面色一怔，指着垃圾桶里的红布条嗤笑道：“供奉他？凭什么？”

“就凭他完成了一个我初中时的可笑心愿，我就得耗时耗力的供奉他？”

卜卜愕然地看向已染上污渍的祈愿条，怒道：“什么初不初中不中的，心愿哪还有可笑一说？！”

她冒着风险，执意从祝神庙里偷祈愿条，正是看中去那儿留下心愿的人的纯净心念。

哪知到了他嘴里，竟成了一句“凭什么？”

人类真是可笑！

男人冷哼一声，戏谑地说：“想让我供奉他，行啊，我现在急需一千万，你让他满足我，反正你们流浪神，不最擅长帮人敛财吗？”

卜卜怒气顿消，她愣在原地，一股寒意从头蹿到脚。

被人发现流浪神的身份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付总，结煞法事已做完，今日来骚扰您的流浪神活不过明天了。”

“法师辛苦。”男人朝穿出走廊的黄袍道士微微颔首，而后再次转移了目光，“不过…我近日不知触了什么霉头，现下又来了一个。”

黄袍道士转身，“呃…这….”他粗略地扫了红衣白裙的少女一眼，“付总，这位身上…有紫雲观的玉牌……”

“我家世代经商，最看不起的，便是那些靠供奉流浪神敛财的人，法师既说这位…神明。”他故作停顿，“是来自紫雲观，那我就可安心了。”

两人来回地交谈声中，卜卜的思绪一直停在“结煞法事”上。

直到客厅的灯倏地全灭，一阵阴风拂过脸颊，她才蓦地回过神，走向方才黄袍道士出来的房间。

“吱嘎——”

她拧开沁凉的金属门把，熏呛烟雾霎时扑面而来。

卜卜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半晌才看清刷满白漆的屋内，木地板正中用盐粒撒出了一个圈。

圈内的白色粉末整齐地摆出了两个字，“梵祝”。

此刻，它们正随飘动的白色烛火往外扩散。

同方才树下的梵祝，同百年前的归黎哥哥……

卜卜发疯般地冲过去，伏在地上将四散的盐粒再次合拢、聚齐。

满室寂静，回荡着她的哭嚎：“我不要…不要在同一个地方，失去你第二次……”

她撑在盐粒之上，挡着风，直至晨曦露头，烛火燃尽。

“梵祝”的名字维持了原样，她再顾不得祈愿条一事，拖着疲惫的身躯，赶到昨日坠落的灌木丛林。

她独自一人，无法唤风，仅凭着两条腿跑了十多公里后，终于望见不远处的乔木树下，梵祝的身影。

“还好…还好……”

卜卜无力地斜靠在路边，庆幸昨日情急之下的做法，真的毁掉那场法事，真的…救下了他。

她喘着气，精疲力尽地闭上了双眼。

-

昨日午后，晏乐刚和芷听从后山回来。

此刻虽已是坐禅时间，但上山月余，他浑身乏累得很，此刻躺在床上，迷蒙地翻了个身，就又把眼闭上了。

“神尊？怎么梦里都还能见到您啊……”

他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又困倦地转了回去。

哈欠刚打一半，意识回转，他一个鲤鱼打挺就蹦了起来。

慌慌张张道：“神…神神尊……”

这不是梦，坐在他房中竹椅上的人，真的是神尊。

“晏乐。”祝神抬眼看向他，“你平日与芷听交好……”

“师…师姐又犯了什么错？”

我才刚下山啊……！！！

晏乐在内心狂嚎。

祝神闻言却摇了摇头，淡然开口道：“今日一事，你别告诉芷听。”

晏乐眨着眼，不知祝神所指。

“上仙法坛将至，这些天上门拜访的诸仙众多，我不便接见，需在你房中借住几日。”

“那神尊此次临庙，也……”

祝神轻嗯了声，“未传达通令。”

晏乐了然地噢了声，忽想起上次撞钟一事，神尊也是突然前来。

为此他还听得抚礼的抱怨，说越来越祝摸不透神尊脾性，现今临庙连通令都懒得传了。

临庙通令本非大事，不过是历来传统，只为某些“排场”，可神尊接二连三都如此，确实反常。

但对晏乐来说，这反常之事皆与他有关，不是升仙考验还能是什么！

当不当第一有何重要？成为被特别对待的那个才重要。

本想满口答应，可他忽觉得不大对，这上仙法坛年年有，神尊作为开示者，从未缺席。

就算今年不愿参加，同那群上仙饮饮茶，回绝了便是，为何还说要在他房中借住几日？

见晏乐犹犹豫豫地不开口，祝神默下眼帘，修长的指尖轻轻撩开了右臂的衣袖。

却见白璧无瑕的肌肤上，突兀地现出斑驳的红色疮口，仍未结痂的边缘处，还隐隐地洇出了几缕血丝。

“神尊…您这这…这……”

“消除此疮，要颇费些时日。”

祝神伸出两根手指，将素白袖袍再次盖了上去。

晏乐错愕不已，瞠目结舌道：“这是哪个不知好歹的小道士，竟敢结煞中伤神尊！您……”

“正因如此。”祝神打断他，“我才需要一处隐秘的地方，若芷听知晓此事，按她的脾性，必定闹出一翻风波。”

晏乐眉头紧蹙，神尊的用意他自然懂，他只是不知如今这天下，有谁敢与祝神庙结仇。

可眼看神尊这副息事宁人的模样，他也不好再追问些什么。

忸怩半晌，只得拱手道：“弟子谨记神尊吩咐。”

-

“卜卜老大？”

“卜卜老大…卜卜老大……”

旭日东升，熟睡的卜卜被身旁围拢的热气唤醒。

虚影重重的光团中，她哑着嗓子迷蒙地问：“呃……你…你们怎么来了？”

阿鱼伏在她的手背上，满脸担忧转为了窘迫。

“是这棵树灵爷爷告诉我们的……”阿鱼支支吾吾了半晌，“他说您压着他正生长的树根了。”

卜卜：“……”

她讪笑着咂了咂嘴，起身冲背后的大树作揖，“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啊。”

随后她想起什么似的，猛地转过身，冲不远处的小土坡眺望了好一会儿。

“你们来的时候有见到那棵树下…呃…的东西吗？”

她害怕梵祝的模样吓到他们，想了想，还是换了个称呼。

阿鱼同小兔对视了半晌，懵然地摇摇头，异口同声道：“什么都没看见。”

卜卜抿着嘴，又朝那树下望了一眼。

她害怕自己所见到的最后一幕画面，源于不甘心的幻想。

难道你已经……

她神色凝重，走到了梵祝昨晚蜷缩的树底下。

清晨的冷雾浸湿了这块儿泥土，陷出一个不起眼的小坑。

卜卜伸出指尖比了比，和梵祝的身形相差无几。

“卜卜老大，这是什么？”

思索时，身后的阿鱼走了过来。

她看向他手里捏着的一根白色碎布，疑惑地问：“你从哪儿找到的？”

“那堆小草丛里。”阿鱼抬手指了指树旁的灌木丛。

卜卜垂头仔细查看掌中轻薄的碎布条。

它的边角不知何故有些发黑，却也掩盖不住它本身夺目的辉光。

难怪在大白天，阿鱼也能在草丛里一眼发现它。

可若如此，昨夜她摔进来时怎么会没看见，难道在她离开之后，有人经过这里……

“咻咻咻——”

卜卜将布条放在鼻下嗅了嗅，一股十分冷冽风雪气息钻入鼻腔，紧随着的，是另一股燃烧后的焦炭味。

思索良久没有头绪，她索性随手塞进了袖兜。

而后冲身后阿鱼叮嘱道：“你带着小兔他们先回去。”

烈日当空，卜卜沿着昨晚经过的街道搜寻梵祝的身影。

除了接受他真的散灭外，她也只有这一个笨办法可用了。

直到听见路边响起“呜啦——呜啦——”的警报声，卜卜转过头，看见一辆映着“中心医院”的救护车。

脑中忽灵光一闪，在车门即将关上之际，她一个跨步钻了进去。

沿着记忆中的轨迹，她攀上了八楼的窗台。

“滴…滴…滴…”

一如既往安静的房间，平缓稳定的呼吸机，和沉在梦境中贪玩的小女孩。

熟悉场景，让卜卜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似乎这里除了人类设定的时间，一切都未改变。

只是…

她望向窗外，没有见到期盼的身影。

“她还活着，但你去了哪里……”

卜卜离开房间，坐在窗台低声喃喃了一句。

夜幕将至，卜卜站起身，冲路过的风鄙夷地嚷道：“好了好了，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想躲着就躲着吧。”

她双手叉腰，目视着前方西沉的落日，“归黎哥哥说的对，不可与人结缘，从人类一念中生出的流浪神也一样，说不定还不如人呢！”

她越说越激动，全然没注意连自己也一块儿骂了。

“会造风有什么了不起！”

她盯着底下黑漆漆的草坪豪言壮语，脚尖却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一步，“我…我也……”

卜卜捏着裙摆，与自己内心的恐惧作斗争。

片刻，她心一狠，在距离地面二十米的高空极速下跌。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却没有一缕能托住她的身体。

卜卜盯着眼里愈来愈具体的地砖，绝望地闭上了眼。

“der哎derder哟……”

落到地面时，她不知撞到一团什么绵软的物体上，像一颗皮球般，丝滑地弹到了背后砖红色围墙边。

“你丫…”

她揉着后脑勺正欲破口大骂，却猛然瞅见地上那一滩液体的“脸”，竟是她找了一天的梵祝。

她愣了半晌，刚准备上前的同时身后卷来一阵风，将梵祝大半个身子都吹向了上空。

“嘿！等等！”

卜卜回过神，眼疾手快地捉住他的脚腕。

疾风不松手，她只得吃力地往下坐，光脚陷在泥地里压出了深深的凹痕。

他再飞走，她可就真的找不到他了。

“梵！祝！”

她冲只剩一层皮的梵祝大吼，他却像只断线的风筝，失去了灵魂，也失去了对自我的控制。

终于，残阳坠落，试图卷走梵祝的疾风撒了手。

卜卜喘着粗气，同轻飘飘的梵祝十指相握。

感应到他掌中微弱的灵息后，她御风飞上八楼，将他靠在了房中窗台的墙边。

躲在这里，不怕再有风来。

但惊魂未定的卜卜不放心，她放下梵祝后又在四周巡视了一圈。

再回身时，方才还薄如纸片的梵祝已经站起身，双手撑在床边，歪着头静静凝视着床上的小女孩。

“梵祝？”卜卜轻声唤他，他却没回应。

她走近一些，听见他虚弱的声音，“知秋…你怎么…怎么还没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