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胡说什么！”

晏乐瞪大眼，紧张地四下环顾，“流浪神苟且于世，为世间生物所不齿，怎能与祝神相提并论，你——”

“你说的没错！”

老人厉声打断他的话，惨白的脸色因着愤怒涨得通红。

晏乐怔在原地，一时间，整个空阔幽室里，只剩下老人起伏地呼吸声。

“小师父。”老人放缓了语调，“你既是修行中人，必能看出我已是魂将离体，命不久矣。早年间，我因一己私欲，供奉了诸多你口中的流浪神。”

“他们确如传闻中一样，为了香火、神力，无恶不作，甚至互相残杀。”

忆起往事，老人耷拉的眼角晕了一圈淡红。

“但那时我太年轻，不懂得提前预支因果会招致何样的祸端。这些年，我虽有万贯家财，但我的亲人、友人、爱人…皆因贪欲的反噬，离我而去。”

“而今，我在医院孤苦生活了十年，每当心生愧恨时，总有流浪神现于身侧。供了一辈子香火，临了了，仍贪图我的遗愿能造出新的流浪神，好让他们吞噬同类，增强神力。”

老人埋下头，自嘲地笑了声。

流浪神由人类欲念而生，他们所做一切，说穿了，皆来自人类世界的映射。

“可惜啊……我早已是万念俱灰，如不了他们的愿。”

老人语调哀婉，想起昨日见到那小男孩时，心里忽淌过了一股暖流。

“小师父，人尚有好坏之分，那流浪神，难道就没有善恶之分了吗？”

老人望来的目光十分浑浊，可晏乐却从其中，见得了另一双纯净的眼眸。

“他出现在我这个将死之人的面前，不为供奉、不为神力，只是递给我一个水杯，他甚至…没告诉我他的名字。”

晏乐心头一梗，先前怒气已是烟消云散。

名字对流浪神来说，是接收香火的桥梁，哪怕世间只有一人记得他的名字，就不会彻底散灭。

“小师父，我如今身体渐衰，寿数将尽，余生所剩钱财皆系无用白纸，唯愿尽数捐于祝神庙，他日，若我的全部罪孽已赎清…..”

老人微微侧身，颤巍地提起红布条，“那就请您用余下钱财，替我为这流浪神明，供一处神台。”

……

“呼——”

一缕微风自门缝中吹来，晏乐眼睫一眨，从手里不知盯了多久的祈愿条中回过神来。

老人已离开多时，他苍老的声线却仍停留在耳边。

隔日，除夕夜。

祝神庙上下各处，都在筹备明日大年初一的祭典仪式。

又只剩下晏乐一人，因没按时挂完祈愿牌，现下被芷听罚去清扫石柱下的积雪。

“唰——唰——”

他手里握着扫帚，心思却留在了正殿。

以往的的祭典仪式上，人们为了讨个好彩头，前来供奉的人数是平常的好几倍。

为防意外发生，神庙众弟子的巡视也比平日更加严谨，哪怕路过一只苍蝇都得抓来审问一番。

试问在此等情形下，他如何才能避过众人视线，悄悄奉一个神台呢……

晏乐苦着一张脸，这祈愿条接是接了，可该怎么做，他没有半分头绪。

“啪——”

想到烦闷时，他将扫帚一丢，在石柱旁席地而坐。

他单手撑着下巴，望向头顶圆月喃喃道：“若能用神尊的供台就好了。”

刚说完，又赶紧自嘲了一番，“痴人说——”

“晏乐。”

——梦

梦字还卡在喉咙时，神尊竟从那天上飘然而至。

他脑子一晕，觉着自己离升仙的确不远了，这嘴真是说啥来啥。

晏乐麻溜儿地站起身，双手往前一拱，恭敬道：“神..神尊！”

他眼皮都不敢抬，只怯生生地问：“祭典仪式不是还有几个时辰吗，神尊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今年供奉我的神台，由你负责。”

“啊……啊？！！！”

晏乐眼一瞪，嘴一斜。

靠北！我真要取代芷听师姐了？！

祝神越过他的震惊，从袍袖中拿出一张符纸，往前一递，“你把此物交与芷听，她不会为难你。”

“是…是……”

晏乐慌忙接过，整个人还处于兴奋过头的晕眩中。

直到天际略微泛了白，他才醒转神。

绵延山峰，金光普照。

迢迢长梯下已现出憧憧人影。

这么快？！

晏乐惊呼一声，赶忙将符纸往袖兜一揣，疾跑到钟房敲了三声后，又即刻返身，解下了石碑处的金铃。

等一切妥当，第一批信众已涌入庙宇，旁侧等候的师兄妹们迎上前，领着他们穿梭于各殿之中。

晏乐松口气，转头迈向了正殿。

殿中清静，只有芷听师姐整理供台的身影。

“师姐…”

晏乐跨过门槛，蹑手蹑脚地走到芷听身边。

芷听专注于手头工作，只轻嗯了声，随后唇瓣轻启，正色道：

“晏乐，我虽时常责罚你，但我知晓你心念纯净，常对世间万物抱有善念，现下神尊将此重任托付于你，更是对你寄予厚望。”

说罢，芷听将手中擦拭干净的紫檀神牌递到了他手上。

“供奉神牌仪式特殊，不得有旁人在场，倘使你刻下神尊名讳时心念不纯，炉中香火则会熄灭，而你，日后也必遭到反噬。”

反噬......

简短两个字，在晏乐心头宛如一段警告，无声徘徊，碰撞出回音。

他想，我真的有必要为了梵祝，做到如此地步吗......

——“小师父，人尚有好坏之分，那流浪神，难道就没有善恶之分了吗？”

思绪迷茫时，他忽又想起那个拄拐老人，在他生命尽头的祈愿，竟只为一个流浪神的生死。

“晏乐？”

“啊.....”

师姐的声音响起，他回过神，忽想起什么似的从袖兜里摸出一张黄色符纸，“师姐，这是......”

“傀儡咒。”未等他说完，芷听便轻声打断了他。

“神尊此意，是怕你临阵退缩，若真如此，我就以此符代你完成仪式。”

话音方落，芷听上前一步，握住他摊开的手掌蜷了回去。

“晏乐，无论仪式完成与否，我都不会这样做。其一，修行需独立，其二......”

她顿了片刻，抬眼与他相视，坚定道：“是因为我相信你。”

晏乐的眸光停留在芷听紧抿的唇角，寒冬难得的日光正好斜斜地洒进了殿中。

“师姐，谢谢你。”

融融暖意自心间淌至全身，晏乐捧着神牌的掌心紧了两分，旋即转身，面向殿堂神尊的金身像迈步直行。

走出三步，身后便传来折门推开又轻声合上的“吱呀——”

四周恢复沉寂，他按照师姐的教导，双膝跪在莲花刺绣的拜垫上，头面礼足，虔诚地磕拜了三次。

而后行至香烛前，在飘曳的烛光中点燃了手里的三只线香。

“哒...哒...哒...”

他谨慎迈步，唯恐密闭的空间里忽生出一股风，熄灭了他手里的香火。

须臾，燃亮的檀香被完好无损地插到了青玉香炉中。

灌注了神尊灵息的空白神牌握在掌心，晏乐深吸一口气后，将神牌捧至胸前，凝神起念。

神尊的名讳，他曾在符纸上刻画了成千上万遍。

哪怕他此刻什么都不想，指尖淡蓝的光点也能准确地刻出每一个笔画。

于是，光点成功停在最后一道弯折处。

距离仪式顺利完成，只需将神牌放至供桌正中央。

可是。

晏乐手握神牌的左手掌心，蓦地传来一阵滚烫触感。

他想起举着红布条的拄拐老人，想起菩提树下，紧握他双手，真挚坦言的少年，想起他纯净的眼眸，想起他说——

“晏乐，我想与知秋说话，我想救她。”

于是，心尖微顿，指尖也跟着停在了“祝、神”的最后一笔上。

晏乐深吸一口气，光点随着他的心念开始挪动，不过一个细微的弯折，神尊的名讳便成了“梵、祝”。

还未抬头，他眼前忽有几缕白烟飘过。

他举目，凝神注视炉中将灭的香火，一遍遍坚定自己心中的愿念——

“一心救人的流浪神，不会为祸世间。”

时间流逝，檀香尽头的火星却愈来愈弱。

本刻意保持安静的大殿门外，传来窸窸窣窣地议论声，但晏乐仍毫不动摇。

“一心救人的流浪神，不会为祸世间！”

“砰——”

“晏乐！”

蓦然，破门声和芷听地呼喝声同时响起。

晏乐转头，就见师姐双手扶着门框，她的脸隐在背光的暗影里，无从琢磨。

唯有手中的银霜剑挂着的剑穗，随风轻晃。

那一刻，晏乐心想。

他的确不必为梵祝冒如此大风险，可此举，说穿了，只为善。

同那个老人虔诚的祈愿一样，哪怕只是一点善念，也值得以命相护。

所以师姐朝他迈步走来时，他淡然闭上眼，今生回忆跑马灯似的在脑中过了一遍。

而后，本该从脖颈处传来的寒意，竟变成了肩膀处认可般地轻拍——

“晏乐，你做的很好。”

“......我...我吗？”

他虚开眼帘，嘴角仍不自觉抽搐时，望向了身后香炉。

晶莹的玉质香炉里，白烟袅袅。

在最后时刻，它又重新燃亮了。

-

梵祝守在知秋床边，每天只做三件事。

第一件，歪着头轻声唤她，“知秋？”

你还是不睁眼，也不和我说话。

尽管我已照晏乐所说，一心行善，可我的神力仍是不够唤醒你。

第二件，用自己的手比比她的脸，看她有没有长大。

你还是不睁眼，也不和我说话。

可是知秋，我觉得我每天都在长大，我现在一只手掌，就能盖住你的脸啦。

第三件，蜷起细长的指尖，耐心地梳理她打结的黑发。

你还是不睁眼，也不和我说话。

卜卜的头发又长又顺滑，等你醒了，我就带你去找她要水灵珠，让你的头发和她一样漂亮。

“虽然……我也很久没见过她了。”

梵祝低声呢喃，从床边起身，穿出玻璃窗，在窗台边凝望始终如一的月色。

他抬袖轻挥，浮在圆月前的片片云雾，便被徐来的清风吹散。

他仰着头，并不愿花时间探究这些时有时无的能力，从何而来。

能令他在意的，只有知秋何时能看见他。

思及此，他摊开十指，开始一秒一秒地数。

自出生起，他就没有时间的概念，但他数过这亮了又暗的天，按人类的语言说，今年是第十年。

他眨着眼，忽觉浑身无力，一阵晕眩袭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穿过窗户的瞬间，他与一位少女，撞了个满怀。

“呀！”

一声惊呼，梵祝回过神来，慌忙后退几步。

随后他抬眼，歪着头轻声唤她，“知秋？”

少女一双澄澈的杏眼瞪大了些，面露喜色地问：“你认识我？”

梵祝张开的唇型颤动了良久，一句等了十年的回应突然出现，他只得顺着每日步骤脱口而出。

“你…你还是不睁眼，也不和我说话……”

陈知秋撇了撇嘴，觉着眼前这个高她两个头的人怪得很。

她凑近了些，疑惑道：“你是来带我走的死神吗？”

梵祝不知道什么是死神，可按卜卜告诉他的话来说，自己的确是神明，于是点了点头。

知秋噢了声，刚想开口，房间忽涌出许多人，嘈杂的机械音听得她厌烦不已。

她牵起梵祝的手，准备绕过人群推门离开。

“等等。”

梵祝扯过她的手腕往回一拉，指了指自己身后的窗户，朗声道：“我会唤风。”

黎明已至，彻照万千。

梵祝紧握知秋的右手，在渐次燃亮的天际御风飞行。

清风拂面，朦胧雾气从身旁飞速流逝，知秋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问道：“我们是要去天堂吗？”

梵祝困惑地看向她，“那是哪儿？”

“难道…是地狱吗？”

她眼神一闪，攥在梵祝掌中的手，不自觉地瑟缩了下。

梵祝察觉她的异样，垂眸看向身下，发现是一处幽静山谷时，即刻遣风降落。

刚落地，知秋慌忙收回手，倒退几步靠向身后的大树，十分警惕地盯着他。

梵祝愣在原地，眉心微蹙，“知秋，为什么害怕？”

她反抱树干的手太过用力，现下已觉有些发麻，但她仍不肯松手，上上下下又打量了这怪人几眼。

素白衣袍、齐腰乌发……

与她梦里见到的模样竟截然不同。

“你到底是谁？！”

“梵祝。”

梵祝……

知秋低声重复了几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不是死神啊！”

“呼——”

她话音刚落，不知何处旋出了一阵气流，霎时间四面尘土飞扬、枝叶摇晃。

记忆中的噩梦席卷，她脚一软，蹲身捂住口鼻，猛地呛咳了起来。

“知秋！”

另一边的梵祝下意识地朝她扑身而去，伸出的指尖却蓦地触到一个冰凉的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