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卜。”
昏暗巷口,身后蓦地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唤。
卜卜坐在冰凉的铁皮桶上,脊背僵直,不敢回头。
人类世界的十年光阴,于神明漫长的生命长河中,不过一瞬。
可曾落在记忆中的声音,是滚烫的烙印,再次重现,如同撕裂已愈合的伤疤。
“卜卜?”
脚步声逐渐靠近,她攥紧掌心,忽然起身,呵斥道:“不要过来!”
梵祝的脚一顿,身旁的知秋也跟着停下了。
她打量着眼前红衣白裙的少女背影,声线稚嫩、身型娇小。
“嗯……是父女。”
她单手摩挲着下巴,为自己的精彩推论连连点头。
梵祝没听懂,古灵精怪的卜卜却愤愤地转过身,怒吼:“什么父女啊!你见过神明有爸妈的吗?!”
言落,她的目光落到两人握着的手上,瞬间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气势全无。
她别过头,侧坐在铁皮桶上,翘起二郎腿漫不经心地说:“原来是超凡脱俗的梵祝大人啊,想不到您还活着呢。”
她压着嗓子,语气有些酸,但梵祝听不出来,上前一步道:“卜卜,上次你送我的水灵珠可以再给我一个吗?”
“啥?”她困惑地望着他,怎么十年过去了,他仍是听不懂话语的弦外之音。
梵祝松开知秋的手,扯过自己腰间的长袍,指了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用它帮我清理了衣衫上的灰尘。”
“……”无声沉默里,卜卜隐在身侧的手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肉。
修炼多年的术法,竟被当作是“清理工具”。
“是可忍…!!!”她咬牙切齿地站起身,掌中已泛出透蓝光晕,可惜一抬头,瞅见梵祝那毫不躲闪的清澈目光……以及他的八尺男儿身。
她深吸三口气,微笑道,“孰也可忍。”
对付梵祝,得用逆向思维。
想好对策,她便轻盈地跳下铁皮桶,仰着头打量两人,个儿矮,气势不能输。
“行啊,梵祝大人既然都好意思开口了,别说一个了,我送你两个,怎样?”
梵祝还未答话,知秋忽然蹲下身,伸手在卜卜的头顶揉来揉去,“你长得好像我最爱的洋娃娃呀!”
“滋滋滋——”
四周静谧的空间,回荡着流动的电流声。
“呵…呵…呵…”知秋尴尬地抬起手,伴随身体“吱嘎吱嘎”生锈的机械音,一步一顿地站起了身。
这个颇似她玩偶的少女,眼睛会放电,并且这电流,很凶狠。
卜卜回过神,再次将目光挪到梵祝身上,“祝神庙前的石碑下,有我想要的东西,你取来给我,我就给你两颗水灵珠。”
梵祝连声答应,不消片刻已御风而行。
等他身影刚消失在巷口,卜卜眼神忽冷,转向面前奇怪的女人,沉声问:“你是谁?”
知秋被她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得一滞,脚步也开始不自觉地倒退。
“再退几步就退出巷口了。”
卜卜挑着眉,语气很淡,“你不会想丢下他,自己逃跑吧?”
“咚!”
知秋后背撞到一处硬物,她扭过头,身后明明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啧啧啧。”卜卜背着手,一步一步往前逼近。
“不好意思啊,设了个小结界,毕竟我和死神还有些私怨未解,若是我帮他捉住一个漏网之…亡灵,说不定他出于感激,会给我一个解答呢。”
知秋眉头紧皱,说出自己的名字并非难事,只是自己的喉咙不知为何酸涩无比,发不出任何声音。
“呼——”
两人僵持不下时,巷口处吹来一阵风,卜卜紧张地瞟了一眼巷口。
时间紧迫,她猛地提高了音量,“你是谁!”
女人仍旧保持着沉默,她隐在身后的右手,再次显出淡蓝色光晕,“好,你不说,那我今日便替死神灭了你!”
卜卜掌心翻转,凝结完成的水灵珠便朝怔愣的知秋飞射而去。
“嘿!小姑娘!”
一道熟悉的声音伴随疾风从天而降,蓝色光球瞬间转了个方向,正好把卜卜背后的皮桶穿了个洞。
“我堂堂死神的工作,若被你一个小女孩儿抢了先,岂不蒙羞。”
死神挡在知秋前方,若无其事地转了转手腕。
“不识好歹。”卜卜双手环抱在胸前,并不慌张,“我这是赶在其余神灵发现你工作疏漏之前,替你善后。”
死神打量了一下知秋,确认她无事后上前了几步,弯下身,凑在卜卜面前,“我怎么听说,你是想得到什么解答呢?”
卜卜眉头一跳,冷笑道:“死神从什么时候开始,也爱听墙角了?”
死神不答,一步一步向前,慢慢逼近。
漫天压迫感从头蹿到脚,卜卜攥紧掌心,盯着他仿若无底深渊般的面罩,不肯服输。
“哐啷啷啷……”
卜卜撞到空心的铁皮桶,讥讽道:“你们这些真神果然和人类一样,最擅长的,不是伪装就是恩将仇报!”
死神停了脚,直起身,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
“你想找的流浪神,真的那么重要吗?闹出这么大动静引我现身,现在,还试图以这样愚蠢的方式激怒我?”
“我——”
“知秋!”卜卜刚开口,却被回来的梵祝一声惊呼给打断。
死神单手撑着太阳穴,只觉头疼得很。
果然下一秒,黑白不分的梵祝就冲他喊道:“我们不是说好了……”
“我记得。”他抬手,语气很淡地截断了他的话。
随后,他再次转身,晃悠地挪到卜卜跟前。
这次,他没有弯腰,而是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
卜卜笼罩在他的黑影中,思绪却停留在梵祝方才唤出的两个字上,她缓了半天,才回道:“……卜卜”
旋即,眼前黑影消失,小巷上空又有淡黄的光线倾泻而下。
“卜卜,谢谢你保护知秋。”
惊魂未定,她怔怔地抬起头,看见梵祝充满担忧的目光。
不识好歹……
她在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声。
“叮叮叮——”
梵祝解下腰间系着的一串金色铃铛,“卜卜,这是你要的东西。”
卜卜盯着掌中铃铛,颇为错愕。
她原意只是想支开他一段时间,没成想,他还真的寻回个物件。
她瞅着手里金闪闪的东西,虽然看起来没啥用,但好在很精致,留下当个挂件也行。
“你回来得倒挺快啊。”
卜卜将铃铛放回袖兜,遵循承诺,凝了两颗水灵珠送到梵祝掌中。
两人走后,暗巷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卜卜独自坐在穿洞的铁皮桶上,喃喃念着从记忆中检索出的名字,“…知秋。”
她想了许久,才终于将那张脸与病床上连着呼吸机的小女孩,串联起来。
“梵祝,我真是白担心你一场,你可比归黎哥哥聪明多了。”
她撇撇嘴,安心的语气中还有些许无奈。
他执意要救一个将死之人,却也懂得寻求其余人的供奉,如今他的本念主变成亡灵,他不仅恢复神力,还和死神有了约定。
“叮叮叮——”
她从兜里拿出金色铃铛,对着惨白月色晃了晃,“可你将她留在身边,奉给死神的筹码又是什么呢……”
从小巷离开后,梵祝以风造船,与身旁魂不守舍的知秋同行。
临近冬季的冗长午后,升腾出几缕难得一见的暖阳。
“知秋?”
他轻声唤她,她却垂着头,澄透日光透过她浓密黑发的缝隙,在她眨也不眨的眼皮上微微晃动。
从小巷离开后,她便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不说话,也不回答。
梵祝转过头,并不觉得窘迫,在她身边自说自话的场景,他早习以为常。
他站起身,在知秋的身后跪地而坐,修长白净的指尖绕到她的耳际,轻柔地撩起她黑长发丝,收拢于掌心。
须臾,他凝神结念,掌中泛出淡蓝色光晕。
一颗晶莹透亮的水珠便自知秋头顶的发根,顺流而下。
瞬间变得光洁的发丝,披散至腰间,几缕被风扬起的碎发拂过知秋的脸颊,触电般,麻酥酥的。
她回过神,扭头愣愣地看向梵祝,“这是...什么......”
梵祝眨着眼,歪头注视了她良久,此前炸毛的知秋,眼下瞅着乖顺了许多。
“这是我同卜卜交换的水灵珠。”
他摊开另一只手,本具有攻击性的水系术法,现今在他掌中,如被驯化般,安静地转着圈儿。
“你......千辛万苦换来的这东西。”知秋顿了顿,迟疑地说,“只是为了...给我梳头发吗?”
“不苦。”梵祝的嘴角抿着笑意,将手往前一送,轻声道,“本就是给你的。”
知秋垂下目光,透蓝水珠映过云层倒影,和她双颊不经意泛起的红晕,她捏着衣角,喃喃道:“谢谢......”
梵祝见她迟迟不接,便弯下身牵起她的手腕,直接将水珠放在了她掌中。
“这一颗你留着,下次我们再去找卜卜。”
知秋撅着嘴,嘟囔了句:“我不喜欢她。”
梵祝问:“为什么呀?”
她默下眼帘,不再接话。
淡蓝色的球状物体,在她手心静静翻滚,它细微地上下起伏着,像蹦跳的脉搏。
-
“阿鱼,你耍赖皮!我刚看见你睁眼睛了!”
“我没有!”
“小兔也看见了,我们都看见了。”
......
冬季,少见的暖阳挂在当空,正是闭目养神的好时候。
一贯寂静的小巷口,却传来叽叽喳喳的吵嚷声。
卜卜揉着突突跳动太阳穴,咬着牙,踱到噪音制造者们的面前,冲离她最近的阿鱼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阿鱼委屈巴巴地抱住她的手,正想哭诉一番,卜卜却直接提起他半边耳朵,将他拽离了地面。
她没好气道:“往日这样的天气,我连你们的影儿都看不到,怎么偏偏我想休息的今日,你就不带着他们出去玩儿了?”
“哎哟!哎哟!卜卜老大,不是的不是的......”
阿鱼吃痛地高声求饶,他五官紧皱的小脸蛋,连着他慌乱摆动的鱼尾都涨得通红。
卜卜被他持续输出的男高音,震得往后缩了缩脖子,“行了行了行了......”
阿鱼刚被她放到地上,方才缩在后面瑟瑟发抖的小家伙们儿,便一窝蜂地涌了上来,围着他又是拍背,又是安慰的。
卜卜看着眼前这相亲相爱的一幕,暗自心想,至少在团结一致这方面,她比归黎哥哥做得出色。
“卜卜老大!”
刚转身,恢复如初的阿鱼叫住了她,她侧过头,不耐烦道:“还有什么事。”
“我们...我们不出去玩,是因为最近街上忽然出现了许多道士。”
“对对!还有很多在神庙里修行的弟子呢!”小兔在他身旁接话。
“噢?”卜卜满脸质疑,“如今天下太平无事,这道士不好好在道观里呆着,反倒出来瞎晃,不会就为了捉你们几个...”
她说到此,蜷起食指一个个戳他们的脑门儿,“弱不禁风的流浪神吧?”
小兔不服气地捂着额头,“是为了找消失的祝神庙!”
“不是不是!”阿鱼撑起身,“是找祝神庙丢掉的结界!”
卜卜指尖一顿,这话听起来有鼻子有眼儿的,“你们从哪儿知道的?”
“树灵爷爷告诉我们的,他还让我们赶紧回家,不要乱跑。”
卜卜直起身,脑海里有许多画面跑过。
入世神祇,各有结界,是千万年来,人神达成共识的规定。
其间,庙中结界通常都由被供奉的神明亲自设立,而由于神明的灵力不同,结界的强弱也天差地别。
若说当今灵力最强的结界,当属香火旺盛的祝神庙,只是......
如今谁有这胆魄和能力,敢直接公开和祝神作对?
她一番思索未果,起了好奇心,“你们知道那结界灵器长什么样吗?”
她问完,小家伙们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小兔说:“我们跑回来的时候,看见几个道士在互相传阅一幅画,那东西好像圆圆的......”
“咦?”小兔未说完,阿鱼忽然歪过头,盯着她的腰间,“卜卜老大,和你身上挂的这个,有些像。”
“噢。”她埋下头,把金色铃铛拿在手中掂了掂,“我这是别人送的,估摸着他就...就......”
呵呵呵...不会吧......
她嘴角一僵,梵祝与她设想的有胆魄的人,千差万别,可若这胆量来源是因为无知,那全天下,还真是非他莫属。
“梵祝,你可真会恩将仇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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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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