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出生在翼州,流着翼州的血。或许这辈子都在这里,最后连骨骼都在翼州的土里,成为荒芜之地的养料。
我想,他的骨铁做的,却能开出花来。
拾遗放下笔,经历的这一切让他感到有些眩晕。知道炉心石带不走,在卷轴上记下一路的见闻或许也好交代。
领路的孩子手里攥着一枚小小的铁护符——是他刚打磨好的那块。
常人很难注意到,小锴打磨的这块铁,品质极好,似乎带有微弱的灵光。
“诺,就是这里……”小楷停住了脚,指向前方的小屋子。虽有些破败,历经风霜,但这祠堂丝毫不逊色于天街用琉璃瓦搭建的亭台楼阁。好像很亲人,好像有灵性。
只是更加炽热了。
“几位请自行前去吧!我还需要完成我的任务!”三人可以猜到这孩子的心慌。拾遗总觉得,他的字句里又藏着几分稳重与安然。
只有真正抵达祠堂,人们才会觉得,翼州虽荒芜却并未完全死去。祠堂的每一块砖瓦都被细心擦拭过,烈日之下,恍若镀金。
春分上前敲了敲堂前的一块巨石:“天呐!真没想到这荒地之上有这样的艺术品。”
拾遗回眸望去,目光与那块大石交汇的瞬间,又是一阵眩晕,四周燥热的空气险些把理智吞没。
一个冰凉的东西坠入沸水,水却先平静下来。拾遗猛地睁开眼,他在一个巨大的怀抱里。与周遭的炽热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温暖,能让人气定神闲的温暖。
拾遗想用手撑地起身,怎料他的双手也被那人紧紧攥住。
『别恼,人都这样』
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
“记忆混沌的晕眩,不用太紧张。”烬松开了拾遗的手。把他扶了起来。拾遗在干裂的土地上跺了跺脚:“多谢!感激不尽。”
春分愣愣地站在一旁,心理默默祈祷回去不要承受老师的念佛经式教育。
“春分,你没有有罗盘,最好是从天街带下来的。”春分被烬这番话问得更呆了,但奈何她确实有个罗盘。罗盘刚一脱开行囊袋子的束缚,指针就开始疯狂旋转。咔哒一声,指针卡住,彻底失灵。
“据我多年闯荡的经验,能使天街罗盘这种精密度很高的小物件失灵,这块石头可不一般。”
三人凑在巨石前,一阵浓烈的热浪席卷,险些让最前头的春分踉跄摔去。
春分摆着手退了两步:“这真的太邪乎了!我怀疑那个大暑根本就不是神……”
好在拾遗及时止损,不然也不知道春分会说出什么冒犯的话来。
“不可以这样说大暑神君!”
祠堂大门被猛地推开,一个青涩的少年面孔出现在三人面前,是小楷。
其实拾遗早有察觉,小楷已经在这里偷听很久了。他的感官似乎比常人灵敏些许,当然副作用是不识路。起初他确实不太相信这个孩子的较真与勇气,但从刚刚昏迷时烬在他手心里描摹了一个“叉”开始,他猛然意识到这孩子不简单。
烬也不简单。他似乎总晓得自己的想法。
但拾遗觉得二者之中无一人为恶。这是他的直觉告诉他的。
“小楷,你不可能猜不到,当年大暑为成神时,强行抽空了翼州地脉火精,导致天火降世。”烬好似终于下定决心,长长叹了口气,对那孩子道。
“我想……不……不是这样……”尽管嘴上否认,但结合翼州的荒芜,世代相传的贫困和烬的那番直刺人心的话,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
其实,他曾经也独自在废墟中疯狂翻找,试图找到能证明大暑清白的证据。他走访村中最年长的老人,从他们含糊其辞,带有恐惧的叙述碎片中拼凑真相。
现实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
空气在燥热里凝固了。
“小楷……”拾遗上前一步,与烬同排站着,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小楷胡乱地用衣袖擦着脸,也不知擦去的是泪水还是汗水。
哒的一声,小楷的手触到了那块巨石。
当那倔强孩子的手触及冰凉的那一刻——
“轰!!!”
世界在四人眼前炸开,却又万籁俱寂。
他不再是小锴,他成了一块铁,一块被无数汗水浸透,被殷切期望凝视着的,即将投入最终熔炉的凡铁。
视角是凝固的,又是流动的。他眼里,是无数交织的片段与洪流般的情感:
首先袭来的,是震耳欲聋的轰鸣与灼人的热浪。
风箱在咆哮,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炉火不再是温暖的橘红,而是某种疯狂舔舐一切的惨白。他能感觉到,地底深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那是地脉火精被强行从大地母体剥离的哀嚎。
然后,他“看到”了人影。
不是孤高的,即将成神的大暑,而是……无数张模糊又清晰的面孔。
一张布满深壑皱纹的老脸,汗水沿着沟壑流下,滴在他身上,瞬间蒸发,带着咸涩与疲惫。
一双双紧握铁锤、青筋暴起的手臂,肌肉因极度用力而颤抖,每一次挥击都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决绝。
还有那些望着炉火,眼中充满希望的明亮眼眸——他们在期待用这次炼出的铁,打造更好的犁,开垦更多的田。打造更锋利的剑,守护身后的家园。
集体的意志如同温暖的洋流,包裹着他。
“再加把劲!为了娃儿明春能穿上新衣!”
“这炉成了,咱们翼州的名头就彻底响亮了!”
“守住!一定要守住这炉火!这是咱的根!”
这希望,如此炽热,甚至压过了物理上的高温。
紧接着,剧变发生了。他感觉到,一股贪婪,冰冷,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力量,猛地刺入地脉核心,如同巨鲸吸水,疯狂抽取……
地脉的哀嚎变成了绝望的崩裂声。
炉火失去了控制的平衡,从温暖的包裹变成了暴虐的吞噬。
他“听到”了外围首先传来的,短促而凄厉的惨叫。
他“感受”到那些充满希望的眼神,在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神君?!”
一声绝望的呐喊,不知出自谁口,成为了所有灵魂最后的绝唱。
就在这片绝望的混沌中,就在他这块凡铁即将被失控的烈焰吞没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那些消散中的,无数工匠的意志——他们的不甘,他们的守护之心,他们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爱——并没有完全消失。它们如同萤火,在毁灭的风暴中汇聚起来,形成一道微弱却坚韧无比的流光。
这流光,温柔地包裹住他这块即将熔化的铁。
一个无比清晰的集体意念,如同誓言,烙印进他的核心:
“活下去……”
“带着我们的记忆……”
“守护……这片土地……”
轰——!
最后的感知,是毁灭的白光,与新生般的温暖紧紧交织。
小锴猛地抽回手,如同触电般踉跄后退,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剧烈地颤抖。他不再是那块铁,但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怔怔地抬起自己的双手,看着这双“手巧”的,属于少年的手。这双手,曾经是冰冷的铁,曾浸透过祖先的汗与血,最终,被无数绝望中的希望与守护之念……
他是真正的炉心石。
“我……”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哭腔,却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我……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锴为品质好的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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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熔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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