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计在于春”,这句话姜糖的奶奶总是挂在嘴边,但没入职岁时食肆前姜糖从来没对这句话的理解如此深刻。
立春是四时之始,农业社会春天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民间也最重视立春之礼,遂使立春成为了超出四时其他节气的节日。
《后汉书·祭祀下》说:“立春之日,皆青幡帻,迎春于东郭外。令一童男冒男巾,衣青衣,先在东郭外野中,迎春至者,自野中出,则迎者拜之而还,弗祭。三时不迎。”迎春是特殊礼仪,其余夏、秋、冬三时不迎。
而郊、郭之外迎春的布置,《后汉书·礼仪上》也有记载:“立青幡,施土牛、耕人于门外,以示兆民,至立夏”。
今年立春前三日,万物没有任何复苏的迹象,长安仍在残冬的余威中瑟缩。
最近李渔都没有在食肆出现,便没了人给大家讲长安见闻。新结识的高冷金吾卫帅哥哥又动机存疑,甚至很可能还是个白切黑,顺水推舟的利用了姜糖一把,制造了“长安姑获鸟奇案”。
于是姜糖暂时歇了在唐朝发展新朋友的心思,更主要的是岁时食肆已经开始为即将到来的节气忙碌开来。
今年郊外有大户承接当地的立春迎气之礼,特将制作春牛与芒神土偶的重任,委托给了这间因破“姑获鸟奇案”而最近在民间颇有些传闻的食肆。
因着举办方托了大人物出面说情,瑶掌柜不得不答应了。于是后院空地上,各种颜色的泥土堆成了小山。
东郊的青土、西山的红壤、南渊的黑泥、北岭的黄土,甚至还有一小袋取自皇城根下的“天子脚下土”。
瑶掌柜的要求近乎苛刻,需以特定比例混合,再以醴泉水和泥,塑成的春牛需“昂首奋蹄,具勃发生机”,芒神需“温和而不失威仪,能鼓舞万民春心”。
然而,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
“啪嗒!”姜糖手下那头泥牛的一条前腿又掉了下来,溅起的泥点精准地糊了她一脸。她甩着泥手,一脸茫然,“这泥不是干裂就是黏手,我竟然连泥巴都玩不好了!”
另一边,阿赤正对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芒神脑袋发愁,怎么捏都觉得不是过于凶悍就是太过愁苦,毫无“鼓舞春心”的感觉。阿狸端坐一旁冥思苦想,试图用爪子帮忙刨个牛形出来,结果越搞越糟。
瑶掌柜看着一地狼藉和几个不成形的泥坨,蹙眉轻叹:“不成,太粗陋,完全担当不了迎春重任。”她沉吟片刻,似下定决心,抬头望向食肆客房方向。
“小阿姜,去天字丙号房,请客人下来一趟吧。”瑶掌柜吩咐道,“就说……食肆遇到了难题,需借先生慧眼。”
姜糖应了声,好奇地爬上楼。叩响那扇雕花木门时,她心里还有些紧张,她好像还从没见过任何一位天字号客房的客人,似乎所有的天字号客人都是深居简出,神秘得很。
姜糖心里还回味着瑶掌柜方才的叮嘱:“天字丙号房的客人,句……呃,句先生,是尊贵的熟客。你去请教,问完即刻回来,不要多看,不要多问——总之,自个儿小心些。”
小心什么?姜糖心想,莫非是脾气古怪的老人家?
这时,门“吱呀”一声从内拉开。
预想中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并未出现。
倚在门内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墨色长发未束,几缕发丝垂落。他那身青碧色绫缎袍子穿得松散,腰带虚虚系着,仿佛一扯便会全然滑落。最要命的是那领口左边规整,右边却敞着,露出一段锁骨,延伸向一片懒散却不失力量感的雪白肌肤。
姜糖的视线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却又不受控制地落回他脸上。
那是一张极其出众的面容,眉眼含情,似笑非笑,即便此刻带着显而易见的倦怠,也依旧像浸透了三春暖阳,看一根枯枝都像在看挚爱情人。他眼尾天然微挑,眸子里水光潋滟,正缱绻地笼着她。
姜糖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内心疯狂刷过弹幕:卧槽!说好的老先生呢?!这位是哪路下凡来体验生活、还不忘顺便勾魂摄魄的神仙哥?! ——这锁骨!这衣襟!这氛围!瑶掌柜让我小心……原来是小心这个?!您倒是说明白啊!这谁扛得住!他看起来好像有点累?但为什么累坏了还能好看得这么离谱?这科学吗?不对,食肆有科学这玩意儿吗。
“姑娘?”他开口,声音低哑,却丝丝缕缕渗入耳膜,带来微醺的暖意,“寻我何事?”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倚靠的姿势,绫缎袍子松散得更厉害了。
姜糖猛地回神,脸颊温度飙升,赶紧垂下眼盯着自己的鞋尖道:“句先生好。是瑶掌柜派我来的。想请教您,今年立春的春牛和芒神土偶,可有什么特别的讲究?我们总是无法塑造成型,想请教您泥土比例、尺寸规制或是彩绘禁忌……”
她越说心里越觉得奇怪。眼前这人,周身萦绕着花香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机勃勃又慵懒风流的气场,怎么也无法跟“和泥巴”、“塑土偶”这种接地气的活儿联系起来。他合该是持花纵酒、吟风弄月,惹得无数芳心暗许才对。
句闻言,眼底的笑意深了些,仿佛看穿了她那点窘迫和疑惑。
“原是为此事。”他语调温柔,带着一种纵容般的耐心,“烦请转告瑶掌柜,今年土偶制法,与旧年大抵相同。春牛首红身青,蹄白耳黄,芒神……咳咳……”他顿了顿,似在缓一口气,“芒神服色依岁德方位而定,今年宜居东北,故当以青黄为主。”
他微微喘息了一下,才继续道:“只是我眼下不便外出。若瑶掌柜还有细处要问,可一一写在纸上送来,我必知无不言,细细注解。”
他的态度好得惊人,丝毫没有因被打扰或不耐烦。然而,就在这时,内室传来一声极轻微、极娇柔的女子声音,带着点撒娇的尾音和模糊地哀求。
那声音虽轻,在寂静的门口却清晰可闻。
句面上并无异色,甚至连头都未回,只是那双多情的眼看向姜糖,歉意地、甚至带点无可奈何地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低低地撞进人心底,酥酥麻麻。
“抱歉,”他低声告罪,眼中流转着一种“你知我知”的微妙神采,“些许……私事,尚未料理妥当。”
说完,他微微颔首,那扇雕花木门便在她面前轻轻合拢,隔绝了那片春色无边的风光,也隔绝了内里隐约传来的、令人面红耳赤的细微动静。
姜糖对着紧闭的门板,脸上红白交错。
所以……他刚才的虚弱……是因为在“料理私事”?!瑶掌柜!我还是个孩子啊!
空气中,只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桃花冷香,经久不散。
回去的路上,姜糖忽然想起来,她见过这位客人,就在她入职的第一天。
那天她迷了路,这位出现并给她指了路,还好心的提醒她不要惊了某些脾气不好的家伙。那时他还让姜糖转告瑶掌柜预定些明前龙井。眼下看起来,气色倒是比那天好多了。
后院,瑶掌柜无视姜糖发红的脸,有些见怪不怪。瑶掌柜对于句不能出屋的问题思索了一下,干脆转身把泥土各取一小份,让姜糖等一会儿再送至句的房中。让句观土性后,瑶掌柜再请教调和之法与塑形要诀。
于是,姜糖跑上跑下地传递泥土、转达方法。
诸如“土牛式,胎骨用桑柘木,身高四尺,应四时;长三尺六寸,应三百六十日。头至尾长八尺,应八节;尾长一尺二寸,应十二月;鞭用柳杖,长二尺四寸,应二十四气。”
“以本年天干为头角耳色,地支为身色,本年纳音为蹄尾肚色,以立春日干为笼头色。”
“芒神式,身高三尺六寸,象征三百六十日,服色以立春及支受克为衣,如支辰是子,取土克水,色用黄;以克辰为腰带,取木克土,色用青。”等等。
方法确实有效,泥料柔韧度大增,进度一日千里。
姜糖也在不停的传话过程中学问渐长,明白了为什么博物馆里的各种《春牛芒神图》中的春牛、芒神着色各不相同,正是因为反映了上述有关礼制。
这日,她正按新法和泥,忽见一个垂髫小童蹦蹦跳跳地从食肆后门钻了进来。
小童约莫四五岁年纪,身穿粗布短打,脸蛋红扑扑,眼睛亮晶晶,怀里还抱着几根刚折的、嫩芽初萌的柳条,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活泼泼的春意。
“呀!好可爱的泥牛牛!”小孩一点不怕生,蹲到姜糖旁边,好奇地看她干活。
“你是谁家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姜糖笑问。
“我叫芒,就住这里呀!”小孩声音清脆,“瑶掌柜让我来玩的!”他说着,便自来熟地拿起一小块泥巴,笨拙却兴致勃勃地帮姜糖捏起了泥偶的衣角。
姜糖明白了,这是瑶掌柜请来帮忙或解闷的邻家小孩,见他可爱,十分喜欢。那小孩在一旁嬉闹,大家手下那泥偶的面容,便情不自禁的被塑得与这小孩有了七八分相似,皆是圆脸笑眼,憨态可掬。
“看!像我吗?”芒指着泥偶,咯咯直笑。
“像,像极了!”姜糖也被逗乐了,捏捏他的小脸,“原来瑶掌柜请你是来当小模特的!走,姐姐带你买糖葫芦去!”
一听有糖葫芦,芒眼睛更亮了,欢呼着拉住姜糖的手就往外跑。
长安东市热闹非凡。姜糖给芒买了一串又大又红的糖葫芦。是的,经历了人日姑获鸟案,瑶掌柜听说孔雀羽毛是某个男人付钱买的,瞬间警惕性拉满,立即给姜糖预发了工资防身。
糖葫芦外层糖壳晶莹脆甜,内里山楂去核,吃得小家伙眉开眼笑。姜糖又给他买了一包烤坚果,最后还带他看了卖春饼的摊子,面饼烙得薄如蝉翼,码放得整整齐齐,等着人们买回去卷上春蔬食用。
芒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和喜悦,无论姜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十分信奉和捧场。感染得姜糖也沉浸在立春前的市井热闹里。
她牵着吃得满嘴糖渣的小孩往回走,心里还想着:这小孩真是开心果。回头问问掌柜,能不能常让他来玩。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芒累了,姜糖身为现代人知道幼儿髋关节脆弱不宜长久走路,正是春日里最蓬勃却也最脆弱的生物。
于是姜糖蹲下来把芒抱了起来,边走边忽悠小孩答应她,立春那天一定要来食肆,和姜糖姐姐一起吃春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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