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元旦篇:却鬼丸

所谓却鬼丸,《荆楚岁时记》隋注讲的处方是:用武都雄黄丹散二两,用蜡调和,使之若弹丸。正月初一早晨,男性将其佩戴在左臂上,女性佩戴在右臂上。如此便会使鬼逃避。

姜糖在一旁出神,瑶掌柜再次从药柜取出几味药材,摊在青玉案上。

雄黄橙红如落日,研碎时泛出淡淡的硫磺味。

丹砂暗红色细粉,用银匙轻搅时粉末聚而不散。

蜜蜡上还带着封贴,十足的老蜂蜡,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瑶掌柜见姜糖还陷在长安见闻中,便打断她同时递来玉杵臼:“愣着做什么?作为司历早晚要习惯的。别想了,不如帮我捣药。”

姜糖回过神来,按吩咐将雄黄与丹散混合研磨。这玉杵臼出乎意料的趁手,药粉越研越滑,像掺了层看不见的油脂,玉杵在臼底转得格外顺畅。

起初是辛辣的矿石味,渐渐透出花香,最后竟有一缕甜意。

李渔摇着扇子走进后厨,探头一瞧:“哟,这粉细得能掐出水了,小姜丫头手挺巧。”

姜糖低头,发现药粉已凝成细腻的朱砂色,毫无颗粒。

蜜蜡隔水加热,瑶掌柜执木勺缓缓搅动。蜡液泛着极淡的青金色,全无杂质。

“倒药粉吧。”瑶掌柜下令,示意姜糖操作。

药粉入蜡的瞬间,“嗤——”地腾起一缕白烟。

瑶掌柜将混合物搓成赤丸,以五色丝线缠裹,又摘下一根头发编了进去。

姜糖明明看见线头松着,可一转眼就系成了金刚结,还多出个精巧的穗子。

大狸猫也凑过来嗅了嗅,随即打了个喷嚏,满意地转身离开了。

瑶掌柜将却鬼丸系在姜糖右腕上,低声道:“左阳右阴,岁首辟邪。”

话音落下,姜糖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腕间漫向全身。她忍不住鼻子一酸,随即有些不好意思。从小到大别人再微小的善意也总能让她想哭,何况她从瑶掌柜身上只感受到纯粹的关心。

李渔从不吝啬指出他人的用心良苦,用扇子虚点一下:“小姜丫头,你戴好了,这绳子可谓极品。”

瑶掌柜笑了笑:“阿姜是实习司历嘛,总要有一点防身的小手段。”

听到这里姜糖终于忍不住了:“瑶掌柜,你们好像认错人了,我不是你们说的什么司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她在“人”字上咬了重音。

姜糖虽然很喜欢这里,但也是真的担心瑶掌柜她们是认错了什么同名同姓的人,把什么重要的任务和希望寄托在了她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无名小卒身上。

再不澄清,恐怕真的要搞砸。

“放心,错不了。”瑶掌柜按住她的肩膀,把她向后院酒窖的方向推去,“我与你们司历一脉的约定由来已久,守护司历血脉的业务也很熟练了。”

“最主要的,是你奶奶叫我们在你大学毕业前不许打扰你的。你就从没怀疑过为什么你奶奶懂得这么多岁时节气和祭祀细节吗?仅仅只是爱好?”

“何况,谁说司历不是‘人’了?”

姜糖一时不知如何辩解,瑶掌柜却突然一推,把她推进了酒窖:“哎呀。我就知道,这种时候说再多都不如让你体验一次。小阿姜别怕,七礼已成,你该除煞了。”

除煞?谁?我??

姜糖猛地掉进酒窖,立即发觉酒窖和白日不同,此刻竟冷得吓人。

她回头,只见酒窖里黑雾翻涌,冰霜爬满了窖墙。

原来岁煞本体在这里啊——这可比李渔之前拿在手里的那一小团要命多了。

姜糖手腕上的却鬼丸微微发烫,人整个傻掉了。

岁煞却没有放过眼前逃命的机会,黑雾凝成巨爪,猛地拍击酒窖大门,门板结出蛛网般的冰纹。

姜糖只觉寒风刺骨,只能用手挡在眼前才能勉强张开眼,呼吸间白雾成霜,却看不见煞气本体。

瑶掌柜突然出现在身后,她按住姜糖肩膀:“闭眼,再睁开。”

再睁眼时,世界变了——

黑雾中裹挟着扭曲人脸,那是历年死于岁煞的亡魂,酒窖四角的青铜铃铛疯狂摆动,却无声响。

她腕上的却鬼丸正迸发细密金光,缠住试图逼近的煞气。

煞气如刃,紧紧地缩进着距离,却鬼丸护不到的地方,一道道煞气硬生生割破了姜糖挡在眼前的右手,鲜血溅了出来。

姜糖痛得倒吸冷气,这时她发鬓间的青玉发簪突然震颤,“铮”地弹开,吸收了溅起的血滴,竟然化作一把青尺。

合着这簪子,还真是把尺子?

尺身有数颗星芒闪亮,连成她看不懂的星宿图案。姜糖别无他法,再迟钝的人此刻也能懂得了这把尺子的意图,于是她用流血的右手握住尺子,朝黑雾最浓的方向劈去。

奇迹发生,尺风所过之处黑雾如帛裂开,露出后面一条发光的“路”。由无数细碎的光点铺成的“路”,像是一条被遗忘的古道。

岁煞中的面孔停止嘶吼,怔怔望路,随后化作流萤,沿光路消散。

半晌,姜糖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危机解除,夜已经深了。

食肆的大堂此刻烛火通明,食客们还在推杯换盏,半点儿不知道后院曾发生了什么。凡人不知鬼神事,自然也无人能够多分给新上任的实习司历大人一个眼神。

瑶掌柜架着姜糖回到一间内室,围观了全程的李渔心情很好的哼着小曲儿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

内室案上一卷《司历谱》正摊开摆放,可见瑶掌柜已早有准备。

“虽然还不能一下子全部讲给你,但小阿姜你放心,你们司历非神非妖,乃是‘守岁人’。”瑶掌柜指尖轻点谱上朱砂名录,姜糖的名字赫然在最下一列,墨迹犹新。

执尺量岁时,调停精怪与人间冲突,维续四时秩序。

见常人所不能见,却也注定被常世逐渐遗忘。

姜糖看着眼前陌生的司历尺,语无伦次:“刚才……可我一直以来……奶奶也……”

说到这里她又停住了,想起了奶奶讲的那些“故事”,奶奶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吗?

“我奶奶也是吗?司历?”姜糖忽然问。

“她不是,她只是一个好奶奶。”

瑶掌柜郑重回答,突然抓起她的手再次按在尺上。

“你能对岁时节气娓娓道来,可见家学未断。也许她只是希望你可以在接任司历前,尽量活得轻松一些。”

司历尺再次泛起华光,姜糖看见自己三岁时的仲夏,在老家院中追逐一群只有她能看见的“萤火虫”;

十二岁的除夕,她无意中用蝇甩子拍散了缠住奶奶的暗淡残影;

入职食肆的今日,她在青石巷口左顾右盼,全然未察觉发髻间司历尺自发嗡鸣,而瑶掌柜站在门外轻笑:“终于来了。”

李渔则难得严肃:“神鬼之力终有尽时,唯有人心可续春秋。”

他翻开《司历谱》,指着一行字给姜糖看:“至德二载中元,司历张氏以尺为桥,渡睢阳饿殍。”

“如今传统式微,习俗渐渐被遗忘,但只要你司历一脉还在,节气秩序就不会崩坏。”

姜糖这一整天下来,终于明白这位文士李渔并不只是寻常食肆熟客,而且他对司历之事显然也很了解,但此刻姜糖却什么话也问不出来。

瑶掌柜借口去沏热茶,让姜糖自己静一静。

但阿赤显然不想放过姜糖,他笑嘻嘻地凑过来:“瑶掌柜早算准了这岁煞要来,除夕前就把它逮住,封在酒坛里扔酒窖了。”

他唯妙唯肖地学瑶掌柜的声音,“她说啊——‘留着给阿姜当入职贺礼’。”

姜糖捏紧了司历尺,一时间不知道该感动还是该崩溃。

亏她此前还觉得瑶掌柜对自己满满的只有关心,可这场要命的“入职考核”,居然是瑶掌柜亲手安排的?!

后厨里,大狸猫跳上了灶台,爪子上沾了一点糖浆,正津津有味地舔着。瑶掌柜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笑道:"今日阿姜的七礼,算是成了。”

“冬馄饨,年不托。”瑶掌柜回到大堂,手里除了热茶,还多了几枚缀着特殊花纹的菜牌,显然是每年元旦限时挂牌的菜肴。

瑶掌柜嘱咐阿赤把菜牌挂到点菜区:“元旦特制馅料的馄饨、饺子、年糕,客人行走在外,有南有北,习俗不同,这些也都可以点了。”

姜糖看着食肆众人的身影,目光从菜牌又落在食客桌面的屠苏酒和其他食物上,一时间只觉得感慨。

岁时食肆的元旦,比她呆过的任何地方都更有年味。

姜糖困极了,不再去思考,感觉过去的这十几个小时发生了太多的事,十分劳累。

大狸猫在她怀里发出呼噜呼噜声更加催眠,她强撑着眼皮问出她今日最大的疑问,但并没有期待会得到回答:“瑶掌柜,您是谁呢?”

瑶掌柜眸色流转,微微一笑:“我守护司历血脉,直至偿还因果。至于身份……不过是一个采三秀的野人罢了。”

子时更鼓响起,李渔对新写的《闲情偶寄·补遗》有些不满,撕下来投入火盆。老板娘轻笑:“司历尺已认主。往后……”话没说完,姜糖已抱着大狸猫在柜台后睡着了,她头顶的碧玉发簪有光华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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