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四篇:接灶君

阿赤像猫科动物一样灵活矫捷,两人上上下下悄悄转了几圈,除了厨房,没发现任何异常。

“我们找人问问吧。”阿赤转得晕头涨脑。

姜糖正想说两人是偷着进来的,便听见不远处传来呜咽声。透过抄手游廊,只见这家的一位老仆正蹲在墙角焚香叩拜。

人只会在有亏心事时才会这般作为。姜糖心中有计,拉着阿赤直接大步走到老仆跟前。

“啊!……你们是谁!”老仆原本正在磕头。一抬头,却突见眼前多了两个人影,老仆浑身颤栗。

“我们是灶君使者。你不是正在找我们吗。”姜糖诈道。

老仆心中之事被道破,于是抖得更厉害了。

他老眼昏花,只见眼前的两位,一个眉目俊俏,一个恍如仙子,心中不再疑有他,立刻叩拜起来。

“别拜了,说正事。”阿赤对姜糖的计划几乎是瞬间心领神会,立即佯装不耐大声道。

老仆哭诉:“二位仙使,这里是户部郎中赵澄赵大人的宅邸。府上无知,得罪了灶王爷,除夕夜里全府上下灶台突然齐齐被熄灭,再也点不着了。”

啊?竟然是灶君熄的?

姜糖觉得这位户部郎中赵澄赵大人有点倒霉,难道灶君真的像民间所说一般小气?

如果是这样,灶君又为什么会派自己来?想让自己用司历尺抽赵澄一顿,替他老人家出气吗?

姜糖摸了摸自己头发上的簪子,暗暗思量自己和阿赤两人,不,一人一豹,究竟能不能在一位大唐官员家中逞凶。

姜糖感觉自己思路不对,又想起了灶君说的熄火、施粥一事。

明明短短几个字,实则信息量巨大。

点不着火,怎么熬粥、施粥呢?

“老人家,府上施粥点在何处?”姜糖突然发问。

老仆顿时迟疑,支支吾吾地掩饰:“在府外。”

赵府门外?就在坊间?不是城外?

要知道,唐时,大户人家若在家门口或坊内做慈善,多为积攒功德、维系声望、周济邻里。对象主要是本坊的贫困邻里、孤寡老人、乞丐等。

而应对大规模灾荒或动乱时,施粥则多在城外或城门附近。施粥对象是外来流民、战争难民。

安史之乱已见雏形,战争伴随着烧杀抢掠,百姓家园被毁,便会向西逃亡。

756年初,长安城作为都城,自然是难民们寻求庇护和生机的最终希望之地。城外聚集了从战区逃难而来的灾民,他们饥寒交迫,急需赈济。

在当下这个特殊时节,如果有人为了赎罪而施粥,那一定是去城外。可为什么赵府会在家门口施粥呢?

两人推开老仆,直径向府外人声杂乱的方向走去。

暮色中的赵府朱门紧闭,角门处却排起长队,皆是面黄肌瘦的百姓,正持破碗接粥。

一位身穿锦衣的管家,正对着人群叉腰呵斥道:“莫挤了!把钱交到我这里再领。我家大人仁善,一勺只须三文!”

一勺三文?不是施粥吗。姜糖皱眉。

但鼻子灵敏的阿赤突然暗骂一声。他窜出来抢走了管家钱袋,然后跃上高墙,对管家指着鼻子大骂。

管家被抢了个措手不及,气得满脸通红,连声呼喊家丁。

姜糖趁机上前,一看便明白了阿赤为何生气。只见那粥桶里竟然是已经发臭的泔水!上面甚至漂浮着完整的馊馒头,有个孩童正垫着脚偷偷捞取。

“造孽啊……”身后老妪饿得形容枯槁,只有眼睛还盯着馒头喃喃道。

眼下再没有什么不清楚的了,姜糖感觉自己被这一幕气得心中起火,真相便洞察在眼前。

户部郎中赵澄奢靡浪费,罪行累累。在除夕夜里,灶君出于警告,熄了赵府灶火。

而灶台点不着,府中人人惶恐,私下流传鬼神之说。

赵澄为了平息神仙怒火,准备听取方士建议施粥,却又不舍得真的出城施粥给灾民,于是想出了这个在坊内真卖泔水假施粥的法子。

“身为官员,怎么会恶毒成这样!”姜糖现在只觉得阿赤的叫骂根本不过瘾。

这时,老仆蹒跚而来,他不停叩拜劝二位仙使息怒,言明赵澄刚刚回府,请二人到正堂相见。

赵澄刚回到家中。他愿意见姜糖二人并不是相信了老仆的“仙使驾临”之说,只是因为府里为了最近灶火熄灭之事已经寻遍坊间方士,病急乱投医而已。

见到姜糖和阿赤如此年轻,赵澄不由得脸色一沉,带上了几分轻视。

姜糖先进门,看见赵澄坐在上首,他手里转着茶碗,面色不虞地盯着二人,屁股也不肯抬一抬。

姜糖没有直接揭穿他,只是围绕“灶火为何不燃”说了起来,“灶君素喜清廉之家,大人府上近日可曾浪费米粮?”

赵澄不屑道:“岂会!本府上下日日与民同苦。”他将手中茶碗一倾斜,示意姜糖去看桌上刻意摆放的粗茶淡饭。

姜糖看也不看:“那为何泔水里有鱼骨?哦,莫非大人在深夜独享了荤腥?”

赵澄面色一变:“你这女娃娃胡…胡说!定是老鼠叼来的!”

姜糖冷笑一声:“赵澄!你家祖上靠卖饴糖为生,也曾日日叩求灶君保佑,供你进学为官至今不过数十年,竟已忘本。你可知灶君最恨表里不一的人。”

被人看破老本,赵澄惊出了一身冷汗:“你……你究竟是谁?!”

姜糖知道这些来历,是因为刚才在角门外她想通关窍后,手中功德簿触手生温,终于可以将赵澄的生平记载展开了。不仅如此,末尾还详细记载着:

“……天宝十四载春,赵澄夜宴倾倒数桶残羹,老仆拾之受鞭笆;

天宝十四载秋,赵澄压陈米五百石售灾民,斗米千钱;

天宝十四载冬,赵澄贿长安司仓,以沙土充官粮……”

如今,玄宗紧急调集河西、陇右等军队赶往潼关防御。朝廷需要同时应对军需和赈灾两大任务。

而战争切断了从富庶的河南等地向长安输送粮食的漕运生命线。

“粮荒”的恐惧恐怕已经弥漫在整个长安城。

玄宗因为军需紧急,下令拿出太仓的存粮,准备开赴前线。赵澄的官职是户部郎中,直接负责太仓粮食的出纳。

他或是预见到长安将陷入围城,急于在乱世中敛财自保;或是本性贪婪,趁乱世法纪松弛而大发国难财。

于是赵澄利用职权与胥吏勾结,大肆贪污。

他们一方面将好米换成劣质陈米,甚至掺沙拌糠;另一方面将陈米霉麦“高价”售出给灾民,中饱私囊。

苛仆、贿官、压粮……姜糖大声念完了赵澄的罪证。

“户部郎中赵澄,积恶数载,今岁当惩。”

赵澄冷笑一声扑上来抢功德簿。阿赤大笑,一把抓住赵澄喉咙,想要亲手活撕了这狗官。

姜糖赶紧阻拦,那老仆也跪地,用头撞得地面砰砰响:“仙使开恩!灶王爷开恩!大人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混乱中,功德簿上升起青烟,浮现出灶君虚影。灶君此时不复醉酒形象,声亮如洪钟:“赵澄!可还记得‘愿为灶火’四字吗?”

阿赤松开了手,赵澄踉跄倒退。当年他初入仕途时,也曾在父母熬糖的灶台前发过宏愿:“愿为灶火暖黎庶,不教寒士食糟糠。”

赵澄瘫坐在地,或是被灶君的话语惊醒,亦或是回想起了来时路。他突然面色通红,手用力指向西厢房:“本官亦曾行善!”

老仆顾不上自己的头破血流,赶紧去西厢房翻出了他家大人多年前曾经为家乡治水、修桥一座的公文记录。

灶君思量片刻,将善行与恶行相互抵消后,判词变为罚米千石,即日施赈。

当夜,赵家粮仓洞开,数十口大粥锅支在长安城春明门外,那里难民搭满了简陋的窝棚,延绵数里。

家丁和仆役们维持着秩序,为排成长龙的难民分发稀粥。

而城门守军则紧张地监视着局面,严防难民冲入城内。

姜糖混迹在赵府家眷里,蹲锅前添柴时,见那老仆正偷偷将一罐饴糖混入粥锅。

老仆见被发现,局促地搓手,呐呐道:“让仙使见笑了,这饴糖是赵家的祖传手艺。灶君嗜甜,求他老人家莫再熄灶火了。”

老仆虽愚,却是忠仆。姜糖没有去纠正他。

“灶君的功德薄到底什么标准?被赵澄间接害死的士兵和灾民呢?就这么放过了,岂不是便宜了他?”回去的路上,阿赤不忿的说。

“灶君放过了他,但是皇帝不会。”姜糖笃定地开口。

赵澄活不过这个月底了。

是的,赵澄虽然是个无名之辈,但他这件官司,却掀开了安史之乱初期长安一桩非常著名的贪腐案。

《资治通鉴》记载,安禄山造反,玄宗关心军粮运输问题,派宦官边令诚做督粮使。有人举报“太仓的官员和胥吏贪污军粮,数目巨大”。

新任京兆尹崔光远上台后,在边令诚的支持下调查此事,经审讯,涉事人等全部认罪,被玄宗下令诛杀。

回食肆时,瑶掌柜和李渔正在灶台前摆弄一只琉璃瓮。

“灶君送你的谢礼。”瑶掌柜笑道。

李渔忽然皱眉:“咦?这瓮是灶君从赵家顺来的吗?里头好像还有股子饴糖味。”

阿赤整颗脑袋埋进瓮中,深吸了一口气,含糊道:“管他呢!好甜!”

“所以灶君老爷子绕这么大圈子,”姜糖想了想,“就是为了让我去揭发赵澄?所以我这新工作……不会就是帮神仙大佬跑腿吃瓜吧?”

瑶掌柜见姜糖想岔,便解释道:灶君有着记录人间善恶的职责,逢年便会上天言事。

他那功德簿上的记载,桩桩件件都是过了天君明路的。灶君让姜糖替他去了结此桩,实则是在赠送功德。

此等功德对新生司历乃大补,可遇而不可求。

可是姜糖觉得,灶君送的哪里是功德,分明是一个烤红薯,烫手又舍不得扔。

她总觉得自己这司历之职,最多不过是岁时秩序里一颗小小的铆钉。直至亲眼所见,这一灶一火背后牵扯出了万民饥寒。自己真的可以吗?

后厨传来瑶掌柜的吆喝:“小阿姜!来磨胡椒——今晚做胡椒烤肉,庆祝你首次成功出外勤!”

姜糖瞬间笑开:“来啦!”

至于“万民冷暖”的问题,等她先填饱肚子再思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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