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辩

元昇和几个友人趁夜踏雪赏梅,梅没赏到,反而一脚踩进半人高的地陷,摔得鼻青脸肿。

几个友人吓坏了,连忙把元昇捞出来送回相府,当时宫门落锁,只得请了京中郎中来医治。

郎中出口第一句话是:“令公子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好生将养便无大碍。”

元相等人闻言,纷纷松了口气。

而郎中接下来的一句,则是让众人大惊失色。

郎中道:“只是令公子如何年纪轻轻,就想不开饮了绝嗣汤,如今本就阳气不足,侵染寒气,这个冬天怕是难熬了。”

他身为医者,就事论事,谁知道他话音落下,整个房中落针可闻。

躺在床上的元昇疯了。

他睁着血红的眼睛,怒声大吼:“你这老道,尽会胡说。给我滚出去。”

元昇骂得很不够解气,伸手要打,还是元相冷斥一句“够了”,将郎中送了出去。

郎中品出府上气味不对,生怕自己被灭口,于是主动离开京城,去了西北行医。

*

元相虽然看不上元昇,但是他毕竟是元氏的后代。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元相不是没有怀疑过元夫人,但是冷静下来,吩咐府上签了死契的下人在京中暗暗调查。

从出了事,到事情被查出来,一共只用了不到五天的时间。

元昇看着被押回府中的青楼女子,眼底一片猩红,问她,“宋昭,我待你不薄。你是收谁指使?”

一身狼狈的宋昭看见元昇躺在床上,笑靥如花,“没有谁人指使我,我自己想这样做罢了。”

元昇脑海中不断回忆两人的过往,实在想不出有何仇怨。

瘫坐在地上的宋昭看着元昇,忽然站起身,府中侍卫怕她杀人,连忙锁住了她的双臂。

“那年景和二年,你三十出头,科考不中,夜半约了友人去望春楼吃酒。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元昇自然记不得了。

“那夜我怀孕的嫂嫂身体不适,我兄长急着上街去请大夫,路过望春楼。你心气不顺,无缘无故拦住他,令人将其痛打一顿,丢在街上。”宋昭一直在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说,“我兄长动弹不得,在巷子里躺了一夜,被人发现移回家时,已经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元昇根据她的话,脑海中产生了模糊的印象。

“我兄长撑了三日,因为用不起药,离开人世,我嫂嫂大悲之下,一尸两命。你说,我和你有什么仇怨。”

血海深仇啊。

元昇瞳孔一缩,咒骂道:“我看你真是疯了,他自己用不起药,关我什么事。贱人!”

说着,要从床上爬下来,伸脚踢过去。

“来人,快来人,这贱人谋害朝堂命官,快将她送进衙门。”

宋昭最后看他一眼,被人拖了出去。

*

那一眼冰冷阴森,又带着复仇成功的疯意。

元昇自此后整宿整宿得做噩梦,夜半惊醒,便是宋昭的眼睛。

他开始变得疑神疑鬼,甚至怀疑亭音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孩子。

怀疑一旦如种子萌芽,便再也扼制不住。

他将自己的暴虐施加给了罗氏和亭音。

鞭子、瓷器、木棍,一切东西都成了他宣泄自己心痛的途径。

那段时间,罗氏被打得凄惨,精神越来越差,甚至会动手掐亭音,可是掐完,又抱着她崩溃地大哭。

后来还是元夫人于心不忍,将她们母女安排在了侧屋,又随了元昇的意愿,纳了三房美妾。

只是世上再无亭音,只剩下二花。

*

元咏赋说完,房中一片寂静。

元辞章眉宇微凝,“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我缠着母亲,母亲本不肯告诉我,”元咏赋有些气虚,“后来我威胁母亲说,如果不说,我就将父亲虐待女儿的事情说出去。”

“母亲被我气得头疼,这才说了。”

元辞章:“……”

他沉默了半响,低声道:“亏你想的出来。”

“我也是没办法了,”元咏赋一脸要哭的表情,“大哥,你怎么看?”

“上一辈的恩怨纠纷,不是你我可以置喙的。”元辞章语气冷静,顿了顿,问道:“你可知后来那位宋昭姑娘如何?”

“听母亲说,宋昭姑娘谋害朝廷命官,贬入贱籍,判了流放三千里。”

而元昇醉酒闹事的事情,在京兆尹面前只走了过场,想来是元相暗中拖了关系。

元咏赋看着自己的大哥,见他神色冷淡,心底不免慌张了起来。

人人都说元辞章像元相,清正不阿,可是他知道,大哥比祖父更不讲人情。

元咏赋小声道:“大哥,虽然他做了错事,可是毕竟于我们有生养之恩,你……大哥,我求求你,郎中说二花需要静养,我虽然没什么大钱,却也够在白鹤书院边上赁一间房子,安排两个人照顾二花,你可不可以,不要动爹。”

元辞章没有看他。

李意清也陷入沉默。

元咏赋有些后悔,看两人态度一样坚决,脸上出现一抹懊恼的神色,“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说了。”

“咏赋,”元辞章看着他如小孩耍无赖一般抽了抽鼻子,语气沉而厉道,“每个人都必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大庆律第二十三条,恶意伤人致死者,轻则流放,重则斩首。

元咏赋呆呆地看着元辞章,只觉得从前可靠的大哥突然变得极其陌生。

眼神冷漠,淡然,似乎一切东西,都不会在他心中留下任何痕迹。

像是掌管人间罪业的神。

或者他本来就是这样的,只是在赐婚下来后,他才沾染上了人味。

李意清看两人陷入僵局,出声道:“此事稍后再议。不过咏赋,我会站在你兄长一边。”

元咏赋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如果有一日,有一日你犯了错,或者你们的孩子犯了错,也要赶尽杀绝吗?”

元辞章挡在李意清面前,脸色不太好看地盯着元咏赋,“胡说什么。”

李意清朝元辞章摇了摇头,目光坦然地看向元咏赋,“当然是按照大庆律法。”

她一字一句,说的斩钉截铁。

“若我犯错,我自然会承担罪责。若我的孩子犯错,我也会自书己罪,养而未教,已失人伦。”

*

元咏赋心底隐隐知道自己在犯错。

在包庇凶手。

可是他没有办法检举自己的父亲。

李意清看出他眼神中的挣扎,语气平淡地叙述道:“如果凭借权势就可以视律法于无物,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如果我想处置你,你们家就只能忍气吞声?”

她不急不慢道:“你的母亲、兄长能忍住吗,当然不能。”

“可能眼下不能对我做些什么,但是焉知不会如宋昭一样,法既不能为我鸣冤,那就亲自动手,伸张正义。”

如果这样的事情成千上万,百姓积怨,王朝也会变得岌岌可危。

元咏赋的肩膀在颤抖。

“你们心中浩然正气,可我只想一家团圆。”

他实在不想再讨论这般深刻的话题,只道,“若你们要揭露罪行,我不拦着。二花年幼,太医也说京中不适合她养病,便由我带走吧。”

李意清微微偏开头。

元辞章道:“如果二花愿意,自然可以。”

元咏赋可有可无地点头,拖着疲惫的步子,离开了公主府。

兄弟俩不欢而散。

*

翌日一早,元咏赋早早赶到公主府,这次他并非孤身一人,而是带了书童和车夫。

进门后,他看见李意清牵着二花站在廊下。

李意清昨夜就跟二花说了此事,二花闻言,眼底浮现一抹亮光,连连点头。

“我跟着二哥哥。”

毕竟在冰冷的相府中,二哥哥是唯一带给他温暖的人。

闻言,李意清目光温和,轻轻拍了拍二花的脑袋,帮她收拾了换洗衣物,以及将剩下的药包装好。

元咏赋看到李意清的身影,想到昨天的场景,有些尴尬。

好在李意清听到茴香小声附耳,主动上前来,让人将包裹递到他的手上。

“这里是三套换洗衣裳。天气转凉,到了海州记得帮二花裁制新衣。药方都已经收在了匣子里,两月后,记得请郎中复诊。”

李意清事无巨细的交代。

元咏赋听得极为认真,一一应下。

牵过二花的手掌,他忍不住朝门中望了望,像是在寻找谁的踪迹。

他站了片刻,也不见有人来。

元咏赋有些难受,他知道昨夜是自己意气用事。

可是今日他就要远去海州,一去小半年,兄长也不愿前来相送吗。

李意清垂眸看着他脸上纠结变换的神色,知道他心中所想,轻声道:“你兄长说,等你何时将《资治通鉴》之《周纪》学通,再相见不迟。”【1】

元咏赋沉默,低头应了声是。

“那嫂嫂,我就带着二花离开了。”

元咏赋打起精神,对李意清道。

李意清微微颔首,“路上小心,记得写信报平安。你兄长虽然没有明说,却在心中记挂你。”

元咏赋闻言脸上放松了些,保证道:“我会的。”

快要走到马车边,二花忽然挣开元咏赋的小手,蹭蹭蹭地跑到李意清身边,抬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

二花小声道:“谢谢你。”

她抱完,脸上浮现一抹害羞的红色,转头跑回元咏赋身边,任自己被他抱上马车。

元咏赋朝李意清挥挥手,也没住进马车,和书童一人一边,坐在马车外沿。

马车走远了。

李意清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

茴香有话直说,她跟在李意清身后进屋,小声道:“虽然二花姑娘来了没几天,可是她突然离开,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毓心闻言,也点了点头。

“可是人生便是这般,说不准会在什么时候遇见什么人,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迎来分别。”

李意清平静地道。

她并没有被当前猝不及防的相识和分别扰乱,她还有自己的路要走。

人生如梦,相逢难料何时遇;岁月似风,聚散无常别故人。

都是人间常态。

【1】注:《资治通鉴》之《周纪》,商鞅变法篇

祝宝子们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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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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