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琅窑

沈如琅搬到了明月巷的小院同父亲一起居住。

沈府为表现家族和睦的大度,派了一串婢子把沈如琅为数不多的行李送得浩浩汤汤,巷子口来来回回地进人出人,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才安置妥当。

沈如琅好容易熬到沈府的婢子都回去,与沈闳简单说了声便着急忙慌出门了。

她赶着到饮马居赴约。

饮马居是一家开在长星川上的酒馆,由于地处城外,并不是人流如织的热闹地方,但这里离涧西村近,谢织星只消走小半个时辰便能到。

王家郎君于是提议在此处设宴,正合沈如琅心意,她今日是特意来款待并感谢王家郎君与谢小娘子。

还好,她是到得最早的那个。

等谢织星、王蔺辰与沈如意陆续到来时,雅间正好开始上酒菜。

沈如琅热情地招呼道:“四娘,这里,快坐。看你走得一头汗,先喝杯茶解解渴。”

她支起脑袋,眼神亮亮地看着谢织星,“我看了你给阿爹的图样,真是妙思,稍加改动便有了大作用!我爹这几天都捧着你那图样研画,到时定要起个新窑出来,四娘,不如你给取个名字吧?”

谢织星道:“这图纸在你们手里才有用,挛窑工事我其实不太懂。”

沈如琅摆摆手,“那有什么关系?你给的图纸就该你取名,等我做完那一贯钱的修补工事,就和我阿爹到你家起新窑。你可别跟我客气,我们一分钱不会收的。”

谢织星愣了愣,下意识看向王蔺辰,他正与沈如意轻声聊天,却在她投来眼神时也回过来一个满含笑意的点头动作,谢织星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这、不太好吧?哪有分文不收给起窑的,不合适。”

沈如琅道:“都说了别客气,你和王郎君帮我这么大一个忙,怎么谢你都是轻的。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你先想想新窑的名字?”

她说起话来风风火火,眼神带着种不愿与人扯皮的强势,瞬间就堵住了谢织星费力酝酿中的客套话。

她干脆就不说,思索片刻后,忽然笑了,“那就叫‘琅窑’吧。”

四人边吃边聊,因着还不甚熟悉,讲的多是些烧瓷有关的事。沈如琅挣脱了沈府那座囚笼,整个人变得活泼许多,席间与谢织星讲述了不少从前跟着沈闳东奔西走挛窑的趣事。

谢织星听得入神,她正需要定州各种瓷坊的消息。

于是,两个小娘子凑到一起旁若无人地聊了一个多时辰,尽管谢织星不怎么会搭话,多是问两句瓷坊擅长的工艺与出产瓷器的好赖,但沈如琅还是没让任何一个话头掉地上。

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感觉到,对方的真实性格与自己看到的表象竟大为迥异。

饭后,日头正烈,不宜出行,沈如琅便叫店伙计上茶,她还想拉着谢织星继续说会话,被沈如意按住了,“阿姐,你也让王兄同她说两句,方才你们说话时,王兄一时在注意谢小娘子。”

沈如琅侧头瞥了眼此时站在窗边的两人,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噢,他们俩有猫腻啊?

王蔺辰早就发现谢织星今天有点心不在焉,这会站在二楼雅间外的晒台上,就问道:“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谢织星不太敢看他的眼睛,盯着栏杆犹疑半晌,道:“有事,我等下和你讲。”

她怕他反应大,惹得沈家姐弟也知晓,便不大好。

王蔺辰没再追着她问,把着栏杆看远处起伏连绵的山峰,那片山就好像平地拔起成为定州城的东北屏障,瞧着不高,但很有安全感,山上隐约可见一座沿着山脊匍匐的寺庙,“那是什么山?”

谢织星疑惑地抬头看他,“嘉山,卡着唐河渡口,这地方很重要。你之前说周珅从军,应该就是那边再过去点的军砦。山上有普济寺,香火挺盛的,有一年三叔带我去拜过。”

王蔺辰看懂了她的疑惑,摸着鼻子道:“我先前几乎不出门,闷头读书……诶你别这么看我啊,我可是深思熟虑后才退学的。”

他手指在栏杆上轻轻点动,望着嘉山道:“自从发现回不去,我就开始认真读书了。但我自己还是有点数,中举,努努力是不难,可要爬到省试殿试,实在没太多信心,总不好一辈子光读书考试了吧?”

深沉的眸光在谢织星的侧颜上缓慢行过,他揣着小心,却大胆说道:“也幸亏我运气不差,终于遇到了你。谢小七,咱们这是命中注定的相遇,你得认,就注定咱俩要……合作。”

谢织星笑了下,“是,我认。”

王蔺辰看着她寡淡的笑意不免心头一跳,这妮子莫非真遇到事儿了?

两人在晒台没说太久话,沈家姐弟下午各有各的事,沈如琅要去玉音瓷坊补窑,沈如意则要回书院。

分别前,沈如琅与谢织星约好了挛窑的时间,而后在王蔺辰坚决要送谢织星回家的执着里,先走一步。

王蔺辰却带着谢织星到城里一家新开的百草冰铺,买了两份解暑的冰饮子,拉着她躲到旁边树荫下乘凉,“好了,你说吧,什么事?看你那魂不守舍的样子,都把我搞紧张了,你敞开说,我撑得住。”

谢织星捧着瓷碗,定了定心神,道:“我们家把挛窑用的钱给何大哥的母亲唐娘子看病用了。”

她见他一脸愣住了的表情,就用一种‘只求速死’的语速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个明白,而后低垂着头,“是我的问题,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不公平,你要是觉得我这样的合作伙伴很不靠谱,我……我会想尽办法补救的,你先记账,算我头上,好么?”

她惴惴不安地抬起头——

却撞上一双温柔明澈的眼睛,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流淌着让人心惊的隐秘情愫。谢织星心头一怔,来不及看清,额上便覆了一只温热的手掌,“谢织星,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啊?”

她茫然地看向宽袖中那一截干净的腕骨,感受着胸腔里十分不规则的心跳,整个脑子都被他这一掌糊住了,不能思考。

只听得他低沉又郑重的嗓音说道:“你不用跟我解释为什么要帮助别人,帮就帮了,是我我也会帮忙。更何况,那钱也不是我的,不必叫我来同意。”

“可是,不只是起新窑的钱,起完窑还要准备第一窑的土坯和釉药……”

他柔声打断她:“别怕,你没做错。”

谢织星忽然鼻子一酸,她抿起唇,眼眸微红。

王蔺辰在那双微红的眼眸里看到了一种长期被严厉教导的痕迹,一种害怕自己让人失望的惶恐,掌心里的额头带着股拼命想要躲藏的力度往下低垂。

他于是放开了她,明智地退出一步来日方长的距离。

“这点事你别放心上了,正好,你家没钱,我卖了你修复的梅瓶来投钱,这不就显得我作用更大了?之后挣钱了,你多分点钱给我就是。好了,我再去买一碗冰饮子,你在这等我。”

谢织星侧过头整理自己的情绪,逼退泪意后看向他的背影。

百草冰铺的生意很是红火,有几文钱的甘草薄荷饮清凉解渴,也有配比了好几味药草的豪华升级版,王蔺辰抹着额汗在人群中排队,一次也没向她站的地方投来眼神——他是特意留给她整理情绪的空间。

确实是温柔的人啊。

然而人与人的看法,总有南辕北辙的。

邱时雨兴冲冲从普济寺回到家,进门却听得好事儿的仆使闲话,说邱先生趁着大娘子不在,天天叫车夫给他送到欢宴楼,指定是看上里头某个行首了。

她气得当场发怒,气势汹汹就去找她爹理论,她爹那么个清风霁月连通房都没有的高洁寡欲的教书先生,怎会流连欢宴楼那等场所?

但邱先生被女儿质问后却涨红了一张脸,劈头盖脸将她数落了一顿,他没对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而是指责邱时雨莽撞越界,管到她爹头上来了,遂喝令她闭门思过。

能闭门才怪,邱时雨前脚听完骂声,后脚就气咻咻出了门,找她的密友张小娘子诉苦去了。

二人相约到城内新开的百草铺,要了个雅座,坐在二楼靠窗处一边喝冰饮子,一边大胆数落家中长辈行事不端。

正念叨着世间男子怎么都那么个拈花惹草的德行,转眼却见那不着调的王小郎君在树下摸一女子的额头。

张晴晴呀了一声,“他怎么回事?上回你说他抓着一个小娘子的手不放,这回又摸着别个小娘子的头了,真是登徒子!”

邱时雨看着他那浪荡又殷勤的样,顿生一股无名火,气得把面前的瓷碗狠狠一撇,

“怪道他娘四处给他寻摸亲事,又傻又坏,读不了书还做不上个正经人,污眼睛!”

她把李娘子追到普济寺给儿子说好话的事说了,听得张晴晴啧啧称奇,直言商户之家难出好教养。

这两人谁也没记得同谢织星偶遇的小事。

十五岁的谢织星有着与前世一样的脸,但还没长开,家中条件又一般,没能养出上辈子那张很容易被人记住的脸。

她眼下偏瘦,骨相里藏着蓄势待发的美艳,皮肉却难以为继,乍一眼看去,也就是农户家的普通小娘子,与城里这些娇养的贵户女娘,区别很显见。

但她这副样子与那商户之子站到一起,倒又合乎情理了。毕竟,正经人家的小娘子,谁会看上王蔺辰这么个东西?

树下捧着一碗新买冰饮子的王蔺辰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可以坏到何种程度,他把谢织星手里那瓷碗取走,递给她新的,“你尝尝这个,不甜,带点清新的涩味,不知道放了什么草,尝尝。”

谢织星捧着喝了一口,对了口味,又紧跟着喝下两口,抬眼看见王蔺辰把她喝过的那碗冰饮子一口气吞进肚子里,愣了愣。

他难为情地挠头,“实在是热,我今天钱没带够……要不去铺子里取点钱,咱们再买?”

谢织星就明白自己手里这碗八成是豪华升级版,她拉住他,“别买了,这么热天,站在外头,怎么喝冰饮都不济事,我们回去吧。”

“成,我送你。”

他顺手在路边小摊买了个两文钱的大蒲扇,一边走一边扇,问起谢织星给沈如琅取的那新窑名字,“我看你就那时候笑得开心,这名字有什么深意吗?”

谢织星已经不再对他的敏锐观察力感到吃惊,解释道:“琅窑换个同音字就是康熙年间烧成的郎窑,当时有句俗语说‘要想穷,烧郎窑’,说的就是郎窑烧成率非常低,经常整窑整窑报废都烧不出一个像模像样的牛血红。”

“那你还给她取这个名?”

“她不烧瓷啊,总有天我得让轻视琅窑的人都感受感受,想要起一个新琅窑的代价。”

哦,这是给玉音瓷坊记着仇呢。

王蔺辰搜刮了一番自己关于瓷器的浅薄记忆,“郎窑红我好像见过,就你们说的那个正宫口红,同款色。”

谢织星到底还是忍不住惊讶了,笑道:“你知识面挺广啊,不过颜色还是有点区别。”

她忽而抬头,眼眸中似有怅然:“我最喜欢的红釉是康熙时期的豇豆红,它有时候会烧出既有红色也有绿色的釉面。同一种釉药配方,同一个窑,同一个器物,却因为窑炉内气氛的那点差异,就成了红绿相间的样子……这种不确定的美,真的很特别。而且那种红绿相间的釉色还有个‘桃花片’的名字,像春天的桃花,红花绿叶,清新秀美,真是太贴切了……”

她只有说瓷器的时候会滔滔不绝。

王蔺辰看着她热切又痴迷的眼神,再一次深刻感受到上辈子他爷爷是怎么让她给整治明白的。

他侧头看她,谢小娘子今日正巧着一袭绿衣,脸又被晒得红扑扑,与她嘴里说的桃花片甚是应景。

但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她这样有点一板一眼的人,竟在向往不确定的美。

有时,人的喜好里总是藏着一个‘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世界。

那里,安放着他们一部分渴望被发现又害怕被发现的灵魂。

他看着那一小片被她谨慎保护、妥帖收藏的灵魂,没有大张旗鼓地宣扬,只露出了温柔平淡的笑容,“早知道,以前我也多学点,听你讲讲,脑子里还能有实物画面。现在纯靠想象,真是太抽象了。”

谢织星看着他遗憾的样子,冷不丁想起前世导购小姐姐的‘土狗’评价,忽然乐了,“说不好就是你不好好学习,给你发配到这里来按头学习了。”

王蔺辰看着她灿烂的笑颜也跟着乐了,“那你就有点天真了。”

学习瓷器算什么事儿啊。

也说不好是月老得了帕金森,红绳抖抖索索一扯给扯劈叉了,只好将就错就,把这段奇缘送到宋朝来成全。

只不过,这缕幽思也被王蔺辰锁在他的一小片灵魂里,暂时还未到宣之于口的时机。

长星川是我从《中国历史地图集》里面扒拉出来的一条河,名字还挺好听的,就拉过来营业了。

今日更个大肥章,为谢家窑起窑造造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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