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碎琴碎玉呓笙语

那说书先生神情忸怩,似女子般小声,却又不至于让台下人听不到:“这女子见心上人,情难自禁,却又不免娇羞,道:‘郎君,何以又见了面?’”

随后此人换了一副面孔,长袖一甩,风度翩翩:“那男子轻轻一笑,便把这小女子的魂儿给勾了去,还未等还魂,只听那男子说道:‘你我之间,命运使然。’”说罢,台下一阵掌声,众人纷纷喝彩。

“公子,您的茶。”店小二满面笑容,拿着一壶热茶给面前的人倒上,站在一旁,面前这位公子器宇不凡,身着雪灰色长袍,素净雅致,尤为吸睛的是他那白色发带和长袍衣裾,发带末端绣了一枝红梅,覆上新雪点缀,再瞧这绣花手艺,非一日之功可得;而下裳衣裾用银黑线绣了诗文,从其中依稀能认出“太”、“丹”、“灵”几个字。

琴语生接过茶抿了一口,皱了皱眉。这时楼下传来说书先生的声音:“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他将茶水放下,对店小二道:“这故事不好。”随即站起身来,在店小二呆滞的目光下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谢谢,不用找了。”

等他走后,店小二这才反应过来,疑惑地拿起桌上的那一锭银子,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嘀咕道:“真搞不懂这些有钱人。”

所谓什么偶遇,命运使然,琴语生从来不信,明明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他就是被这所谓的什么狗屁命运给害惨了。

琴语生踱步回家,经过箭道场的时候,他猛然偏头,一支利箭从他耳畔飞速穿过,随即直直钉在后方的梨树上。

琴语生:“……”

他似乎都不用寻找袭击他的人,脱口而出道:“出来,慕石韫。”

来人名叫慕石韫,见被他识破倒也不恼怒,笑嘻嘻道:“刚回来?怎么样,我现在的技艺不错吧,是不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你看,我刚瞄准你耳边射的,没让你受伤。”

他似乎很骄傲。

琴语生道:“我刚刚若是没躲开,现在已经成为你的箭下亡魂了。”

慕石韫道:“哈哈,那说明我连你的动作都事先判断对了。”

琴语生道:“……”

这时从慕石韫身后走出一位女子,她面无表情道:“你若是带着这样的箭法去蓬莱,倒也可以不用回来了,师父不会留你的。”

还没等慕石韫为自己的箭术辩解一二,挽回些颜面,她又面无表情道:“还有,是谁准你无故袭击同门的,随我去领罚。”

然后拖着慕石韫就要去祠堂,只剩慕石韫一人嚎道:“就这也要罚我?阿樾都没生气!毓瑶?毓瑶!”

毓瑶冷漠道:“我看你不顺眼。”

慕石韫挣扎:“这是理由吗?”

毓瑶答:“可以是。”

琴语生对这种情况早已司空见惯,他知道毓瑶最多只是罚他抄抄书,不会动真格。

他转身准备回卧房,毓瑶叫住他:“哥,你嘴怎么了?”

琴语生:“?”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唇,顿时一股火辣辣的痛感传来,恍然大悟道:“刚刚被茶水烫到了。”

毓瑶点点头:“小心点。”

听到这话,琴语生怔住了,等他们走后还没回过神来。

“小心点。”

上一次好像也是这样,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想起来了,就在他死之前。

·

琴语生有个毛病,打从记事起,只要躺下睡觉,就会梦到各种奇形怪状的梦。

其实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不太记得清到底梦到了什么,只是那种恐惧难安的感觉,缠在心头,致使他每每从梦中惊醒,都汗如雨下,惊魂未定。

日子久了,琴语生开始变得不爱睡觉,整宿整宿地熬,熬红了眼,实在熬不住了就昏睡过去,然后再度被吓醒。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琴语生早已习惯了如此恶习,夜里能熬得时间越发久了,最久一次能连续十七日不阖眼。但为了他的眼睛不被熬瞎,他还是会闭目养神,只是不睡着罢了。如此作为,每每有人见到琴语生时,都能看见他眼底淡淡的乌青,显得面色有些苍白。

更有甚者,这些人在见过琴语生本人后,私下里为其取了个不太好的诨名——“病秧子”。

毕竟就连撷华大典他都能称病不来,那可是蓬莱三年一度的射礼活动,所有世族都无论大小,都得看在蓬莱的面子上前去。倘若不是真身体抱恙,那他就只能是究极自负狂大了。加之有毓瑶这个同门师妹的衬托,琴语生显得更加碌碌无能了。

蓬莱的撷华大典需得男女弟子者年满十七,且有家族带领方可参加。恰逢琴语生那时被梦魇侵扰,的的确确是大病一场,外界所传并非全是虚言。

毓瑶年仅十五,却执意替他上阵,她左手握弓,右手搭箭,目视前方。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满弓放箭,撷华无落瓣,狠狠扎进箭靶,刺中靶心。

全场静默,随即众人纷纷喝彩,为这个年纪不大本领不小的仙子由衷佩服。毓瑶乘胜追击,箭无虚发,十支箭,皆命中正鹄。

后来的几年里,毓瑶逐渐淡出世人视线,恰逢有段时间世道乱,每天平白无故就会多出几名无名尸体,曝尸荒野。

众人纷纷猜测此人是谁,不知是谁说了一声毓瑶,众人觉得有理。若要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凭她的本事,这些年为何一直隐于人前。遮遮掩掩,必有猫腻。

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能者遭人妒恨,若此时毓瑶是男子,闲言碎语便会少许多。世道如此,总是对男子宽容,对女子苛刻。

流言不可信,世人都清楚,只怪日子过得太平淡了,总想着出点什么事,仿佛看别人日子过得不痛快,自己的日子才能好过。

事情真正棘手起来,起因是有人透露,他夜行回家时曾见过这位杀手,当时她正杀完一人,脸和手上都沾到了血迹,虽然带了面纱,但单看她上半张脸,仍令人胆寒。而那女子体型与毓瑶相差无几,除了那把杀人的武器是匕首之外,而毓瑶则擅于弓箭,众人皆知。除此之外,其余都吻合。

有闹事者带领一众人等前往欢离境,那是阳春慕氏的驻地。还未闯进门就被拦了下来,拦人的正是毓瑶,她拔剑指向闹事老大,平静地说:“给你们一个机会,马上从我面前消失,否则……”她话未说完,只是剑往前进了几寸,意思明确。

闹事者心中胆寒却硬撑道:“我们是来主持公道的!你罔顾法度,滥杀无辜,不知道有多少人死于你手!今日你必须要给我们老百姓一个交代!兄弟们,给我上!”

见他们如此不识好歹,毓瑶也不多费口舌,将剑收回鞘中,迎了上去。不出一会儿,便全部倒地不起,连叫唤都叫唤不出来。她用剑鞘挑起地上一人的衣领,面对身旁看戏的众人,冷声道:“此人曾向我提亲,被我拒绝了。”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明白过来。求亲被拒,恼羞成怒,因爱生恨。围观的人纷纷散了,走之前还不忘朝地上缩成一团的男人吐一口唾沫。

毓瑶此举令众人赞叹,不为别的,只为当日她那迎敌的飒爽英姿。可她明明只是将二十几人打得昏倒在地,不知怎的传着传着成了“十步杀一人”,坊间暗地称其为“红颜刺客”。当然,此诨号他们并不敢当着她本人面说。

·

欢离境地处岭南,为阳春慕氏管辖。慕家轻血缘,重传承,且重视家族荣辱,极其护内。弟子无论对错与否,都应由本家定断,外人不得插手。若实为本家弟子过错,绝不徇私;但若有人刻意污蔑,慕家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轻血缘,重传承。欢离境绝大部分弟子都非本家血统,多是从野外捡来,或是穷困人家不要的孩子。

琴语生便是其中一个,慕石韫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蓬莱郊外的一颗白梅树旁。冰天雪地,他被冻得嘴唇乌紫,面色发青,手中还握着一支折断的白梅枝,死死攥住,不肯松手。

慕石韫和他哥哥将他带回了家,连同那枝白梅。但到家的时候,这枝梅已经将要枯萎了。待琴语生清醒过来,慕石韫问感觉如何,他茫然道:“这是哪里?”

慕石韫趴在床头,回他:“这里是我家,我和哥哥把你捡回来的。”

琴语生平静地看着面前热情的人:“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这时,旁边一直没开口的人摸了摸他的头,温柔地说:“没人会处置你。若是没有地方可去,就留在这里吧。”

琴语生听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自此,琴语生便收归慕家门下,当时的慕家不比如今,还不是大氏族。慕家长辈曾问过琴语生要不要改姓,琴语生拒绝了。因此有一段时间他为此感到十分愧疚,行事小心拘束。

这事被慕石韫知道了,看出他的窘迫,于是半夜跑到他床上安慰他:“你别害怕,没事的。我们家捡过的孩子数都数不清,也不是都改了姓,大部分人还是不愿意改的。没人会怪你。”

琴语生跟慕石韫已经说过很多话了,每每听他讲话,都觉得言语随便,态度轻浮,但琴语生却觉得,很让人安心。在这个家里,这是他为数不多可以值得信任的人。

日子不知不觉又过了两年,一次琴语生与慕石韫一起出门打猎,慕石韫远远便射中一物,正高兴着。琴语生叫住他,“等等。那好像…是个人。”

一句话把慕石韫吓得,赶紧跳下了马,前去查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慕石韫喊道:“啊啊啊,阿樾!真是个人!啊啊啊啊!”

琴语生打断他,“你别喊了。”他将箭头箭尾折断,随后背上地上的人就跑。

琴语生腿都快跑断了,终于在天黑前跑到了家。他和慕石韫把人抬到家里医师的房里,不巧,正好碰上有人来找医师看病。

慕石韫一开门看到自家哥哥,快被吓死了。话还没说就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琴语生:“……”

他将人放下来给医师看,然后向旁边的人解释道:“我们出门打猎,不小心……”

看了眼仍趴在地上的人,“我不小心把人射中了。”他跪下来,“听凭处置。”

慕石韫:“不是……”

未等他说完,琴语生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他感觉头被摸了摸,还没反应过来,头顶又传来了声音:“我说过了,在这里,没人会处置你。何况,他又不是我们家的人,医好了就行。”

他扶住琴语生的胳膊将他拉了起来,转过头对着地上的慕石韫说:“还有你,技艺不精便要勤加练习,把人弄伤了还要阿樾给你收拾烂摊子。”

然后也把慕石韫拉了起来,两人站在一起。看着两人一路跑回来,磕磕跘跘,腿上身上都受了点伤。他对两人说:“你们要知道,只有家人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人,都与我们无关。”

“凡事,都要以自己人为先。”

等他训完,琴语生适时开口:“要是,她也是家人呢。”

四目相对,面前的人沉默片刻,道:“那她,就是我们最重要的人。”

好在慕石韫这一箭没射中要害,将残箭取出,敷上药,等过两日便无事了。

琴语生将他的床铺铺好,慕石韫则主动请命替他换衣裳。琴语生点点头,出门等慕石韫将他的衣服换好。

没过多久,慕石韫一脸难看地走了出来,琴语生疑惑道:“换好了?这么快。”

慕石韫:“……”

琴语生:“怎么了?”

慕石韫:“他是女的。”

琴语生:“……啊?”

怎么办。两个人都不知道怎么办。

深更半夜,他们在门口踌躇了半天,没办法只能跑到家里女眷的住所,悄悄地找人给她换了衣裳,没让她穿着满身血污的衣裳睡觉。

翌日一早,琴语生和慕石韫就去看这位受伤的姑娘了。刚打开门,发现床上的女孩醒了,正坐着,目光呆滞。

看到来人,她问道:“这是哪里?”

琴语生走到他跟前,将手里的药碗递给她,说:“这里是我家。”

她乖巧地接过药碗,但没有喝。“哦,你们打算对我做什么。”

这情形,与当初琴语生第一次来这里一般无二,慕石韫当即笑了出来。

琴语生却笑不出来,他对面前的人说:“不打算做什么。你要是没地方去,可以留下来。”

他听到清脆的一声,药碗被打翻在地。随后女孩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样,慌忙下床想捡起来,被琴语生制止了。

她语气慌乱:“真,真的吗?你们……愿意收留我?”

琴语生将她弄上床,又把地上的碎片捡了起来,确保不会再弄伤她,说道:“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留下来。”

女孩哭了,哭得很伤心。

又过了一日,这一次,不是琴语生去找她,而是她主动来找得琴语生,恰巧慕石韫也在。

琴语生:“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女孩:“我,我问了人,知道你在书房。然后我又问了书房在哪里,她怕我走错……就带我来了。”

琴语生放下笔,问道:“确定留下来了?”

女孩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琴语生满意地笑了笑:“既然这样,明天就去长辈那儿报道吧,顺便选个地方住,这个院子里随便哪间都可以,不用想那么多,挑好了告诉我一声就行。”

女孩很开心,这时慕石韫问道:“说了这么多,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

女孩的笑容消失了,她说:“我没有名字……他们,他们一般叫我小玉。”

慕石韫没有一点眼力劲,“小玉?没有姓吗?”

琴语生踢了他一脚,慕石韫叫了一下,终于安静了。见他闭嘴了,琴语生转过头来对她说:“那我为你取个名字可好?”

不等女孩反应,他拿出一张宣纸,在上面写了两个字。他拿给女孩看,一字一顿念给她听:“毓,瑶。怎么样?”

女孩盯着那两个字,她不识字,看不懂。只觉得这两个字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字,她重复道:“毓,瑶。很好。”

慕石韫插嘴道:“诶,我也想给她取名字。小妹妹,我取名字也很好听的,你要不要……”

毓瑶语出惊人;“不要。我记得你,就是你拿箭射的我。”

慕石韫:“……”

琴语生:“就叫毓瑶吧。”

后面,入族谱的时候,将毓瑶归为了琴语生一脉,免琴姓,结为兄妹。为此,慕石韫不服,多番抗议,“为什么只认你做哥哥,我呢?我也要当哥哥。”

琴语生驳回:“你本来就是哥哥。”

慕石韫无话可说:“……”

三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毓瑶自十五岁起掌刑,性情愈发冷淡,只有在琴语生面前会笑笑,多说两句话,其余就是与慕石韫拌嘴,但多以慕石韫失败告终。而琴语生则掌教,慕石韫掌财。

不得不说,慕石韫是一把经商的好手,所有的账目他一目了然,且经他手的欢离境与外商的生意往来,没有出问题的。

梨花是欢离境的信灵。所谓信灵,是一种类似于飞鸽传书的物件,只不过是由法术承载,样式多变。家族有家族信灵,每人亦可以有自己单独的信灵,多以花草为主。

慕石韫的信灵是垂柳,他常念的一句诗:“绊惹春风别有情,世间谁敢斗轻盈。”他本无心诗词,却独独爱好这句。毓瑶的是红枫,她本人对此没什么解释,只是觉得红色好看。

而琴语生的,是红梅。慕石韫曾问过他:“当初遇见你的时候,你手上拿着一枝白梅。要死要活的,都不肯撒手。现在怎么了?喜欢红的,不喜欢白的了?”把琴语生说得像是一个忘情的浪荡子。

琴语生摇摇头,又点了点头,“不是。”

慕石韫:“话说,你那时候拿的是什么品种的,我从来没见过。”

琴语生:“残雪照水。”

慕石韫:“啊……没听过。岭南一带几百年不下一次雪,赏梅也没什么可赏的。”

广绣盛于岭南,慕家重视传承的态度已经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起码慕石韫是这么觉得的。

家里要求,自习字起便要连同广绣一起学,无论男女。学得有个样子之后,便会让弟子在发带上刺绣,绣什么都行,但一般大家都会选择绣自己的信灵。

慕石韫绣的,往往不堪入目。他不理解:“为何我要学这么难的东西?不如让我去算账,绣这些东西的时间我都能赚他几个庄子了!”

这个时候琴语生就会默默把他的刺绣拿过来,不出半日,一棵绿丝婆娑的垂柳便绣好了。他拿给慕石韫看,慕石韫满脸感动,正准备抱住他。

琴语生拦住他:“多给我点例钱就行了。”

慕石韫笑眯眯:“从我账上拿。”

倒不是琴语生缺钱,只是钱多点总不是坏事。

毓瑶就很乖了,自己的弄完了。再看看琴语生的,夸的天花乱坠;瞥了眼慕石韫的,嫌弃溢于言表。

三人闲的没事干的时候,就会一起去欢离境外的茶楼听戏。但一般只有琴语生在认真听,旁边一个在算钱,一个在擦剑。

琴语生:“……”

琴语生:“要不,你们先回去吧。”

然后,他们俩回去了。

“公子,您的茶。”店小二满面笑容。

然后,他也回去了。

“你嘴怎么了?”毓瑶叫住他。

然后,他听到了。

“小心点。”不知道是谁说的。

然后,他死了。

这里再重申一下:

■1V1HE,双向奔赴

■寿命论x失忆梗x伪重生

■作者喜欢写诗词,水平差,不要较真

■作者很喜欢花,文章里也会出现各种各样的花

■理性看文,不喜则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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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碎琴碎玉呓笙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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