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4点。

陆祎宁脱下白大褂，从实验楼里出来，站在台阶上平复心情。整个下午都陪着学生调试仪器，一直没拿到结果。最后学生发现是自己拿错样品。陆祎宁当时就被气笑了。

九月的东陵依然很热，不多时脸上已微微发烫。桂花开了，浓郁的香气混合着汹涌的热浪，有点头晕。

“未来七天内，我市将会出现明显降温和大风天气，请居民注意添加衣物，减少外出……”

陆祎宁扫了眼手机上弹出来的天气预报，打开微信，看到了同事胡蔚发来的消息，“听说周五晚上要加班……”

脑子一下子清醒了。

她穿过桂花雨，快步回了办公室，一把推开门后迅速关上，冲到胡蔚办公桌前，“听谁说的？真的假的？”

加班，就是天大的坏事。周五晚上加班，就是比天还大的坏事，灭绝人性。

胡蔚将新买的口红丢在桌上，满脸怨气，“院办。”

学院办公室？那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陆祎宁直觉气血上涌，“什么情况？别吓我。”

胡蔚咬牙切齿地说：“说是学院百年庆，我们得去帮忙。”

今年是东陵大学化学院成立一百周年。庆典晚会在本周六上午9点举行。为了此次庆典，国内合作办公室、学院办公室、团委从上学期忙到了现在。

负责实验室工作的陆祎宁战战兢兢。

从岗位职责来说她和此事无关，可学院许多行政事务，总要抓她过去当苦力。她生怕自己这次也不能幸免，后来见没动静以为躲过去了，再没关注这事，没想到还是没放过她。

“帮忙？”陆祎宁脑子开始疼，“有行政和团委的，又找我们干什么？”

胡蔚冲斜对门方向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人家说了，缺人。”

“操！”陆祎宁恶狠狠地小声冒出一个脏字。

两人被拉进一个微信群，群名是：“0905接待小组。”群里都是熟悉的人。这样的微信群还有很多，各种同事交叉组合，陆祎宁都不记得有多少。

王院长在群里发了长长的一条消息，“各位老师好，这次庆典对学院，乃至整个东陵大学都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前期，学院已邀请多位嘉宾来参加典礼，办公室和团委师生负责接待工作。但由于人手不够，经过研究，请各位老师参与到此次接待工作中来。请大家务必重视，积极配合，谢谢大家。稍后具体对接名单会发到群里。@赵明月，赵老师，你来具体负责。”

赵明月是国内合作办公室的人，此次负责接待工作，副校长的侄子。

胡蔚无语地笑了一声，一针见血道：“自己和团委的不对付，就拿我们充数，真是好手段。”

陆祎宁问，“什么情况？”

“人团委说了，要忙新生晚会、宣誓仪式、心理辅导、学生实习，老师和学生都脚不沾地的，人手实在有限。还不是赵明月他之前老是不打招呼使唤人家学生，给团委气着了。没想到啊……”胡蔚长叹一口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赵明月和辅导员吵架那天，陆祎宁也在，乐得看一场好戏。没想到，看好戏都是有代价的……

什么缺人？不过是看她和胡蔚年轻，能干活。群里包括她俩在内的几个实验室老师全是刚来一两年的熟悉面孔，好几次学院需要的时候总会被抓过去。

这次庆典，胡蔚曾说有团委那么多学生在，怎么着也不会算上她们，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以为可以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现下都泡汤了。一想到周六不能睡到自然醒，要起个大早，陆祎宁觉得天都要塌了，“必须去吗？”

胡蔚愤怒地捶了捶桌子，“妈的！”

群里发了名为“对接名单”的共享文档，陆祎宁的名字赫然在列。

“你看你看！”胡蔚指着名单，“早都排好人了，就等着通知我们了。”

赵明月：各位老师好，大家每人对接一位嘉宾。司机名单稍后更新，大家自行联系，周五下午6点前统一接到人送到酒店，7点带嘉宾赴宴，周六早上9点带嘉宾到大礼堂观礼。

王院长好歹还说声谢谢呢。陆祎宁皱眉，“接来接去的？有必要么？都是成年人了。”

“嗨，这你就不知道了，这可都是财神爷。”胡蔚神秘兮兮地道。

陆祎宁来了兴趣，“财神爷？”从两年前来东陵大学工作，她便总泡在实验室里，不怎么关心学院的事情。胡蔚比她大一岁，早来一年，热衷于各种八卦情报，对于学院的事情比她清楚多了。

“对啊，这些嘉宾有很多都是大公司的负责人。这些年，学生的企业奖学金，科研基金，教学建设，各种赞助，公司陆陆续续给了不少。尤其是科研基金，小到几十万，大到几百上千万的，可不就是财神爷？”

几百上千万？陆祎宁想到自己每月六千的工资，不知道要干多少年才能有几百上千万。结果人家公司一出手就给了赞助。她摇了摇头，叹息道：“人跟人的区别真是比人跟狗都大。”

“所以啊，就得伺候到位了。否则人家一个不高兴，直接不给了。”

陆祎宁有点担心。无论怎么看，她都没有“伺候”别人的能力。察言观色？体贴入微？八面玲珑？哪一样都跟她没关系。

胡蔚继续道：“这几年，学校和学院都联络过，举办个座谈会，迎新晚会发下奖学金什么的，每次也就那么两三个公司来。人家也忙，不爱赶飞机高铁，最多派个手底下人来。今年这可是个大庆典，领导一合计，就将人都请来观礼。”

胡蔚越说，陆祎宁越想跑。一开始是时间问题，现在更是能力问题。她可不想因为自己的不周到惹到某个负责人，把学院的赞助弄没了。正思索着用什么借口，手机上又弹出来一条微信。

殷主任：祎宁，安排了电镜周五培训，你跟一下。

这可是个再好不过的理由了！陆祎宁灵光一闪，给胡蔚看了看手机，“我要请假！”

她敲门进了王院长的办公室，微微低着头。等对方从电脑界面转过头来时，陆祎宁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带着几分心虚展示起了微信消息，“王院长，我周五有培训，所以接待工作恐怕……”

剩下的没说，王院长自然能体会。在陆祎宁满含期待和佯装懊恼的目光中，王院长悠悠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道：“让他们改个时间。接待工作很重要，不能掉链子。”

陆祎宁有点着急，“我……”

王院长看着她，等着她说完。

“我不是很能做这些接待的工作，不够细心。恐怕……”

王院长意会了，依旧面无表情，“没事，就普通接待，没什么难不难的，有问题找赵明月。”

他转头继续看着电脑屏幕。这就算是下了逐客令。

陆祎宁垂头丧气地回了办公室，给殷主任发了微信，对方没说什么，回复她说周五不用跟了。

群里又开始发消息。

赵明月：司机和车辆信息已经更新。各位老师自行联络司机，随车一起到达车站或是机场，接上公司负责人，将其送到酒店。”

高铁站和机场都建在郊区，一来一回将近两个多小时。陆祎宁忍不住吐槽，“都直接定好司机和车了，不能直接让司机接，他们自己坐车过来不行吗？”

“所以你当不了领导。”胡蔚总结道。

陆祎宁瘫在工位上，生无可恋，“我不想当领导，我就想下班，当咸鱼。”

“me too。”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陆祎宁指着这份工资生活，只能低下头来，任人宰割。几分钟后，她跟着胡蔚在群里回了消息。

陆祎宁：收到！

活像一个毫无感情的AI。

对接的负责人信息陆续更新。胡蔚要接待的人是医药公司的一位副总，周四晚上12点到。她当即暴走，直接冲到国内合作办公室。

陆祎宁差点以为她要去吵架，忙跟着过去，却见胡蔚笑眯眯地开始沟通。不一会儿，群里多了一条消息。

赵明月：晚上10点之后到的统一由章伟老师接待。

“你也太厉害了！”陆祎宁惊叹于胡蔚的能力。虽然同为被抓来抓去干活的年轻人，但胡蔚的心智和与人交往能力远胜过她。若要接待那位副总的是陆祎宁，她也只有乖乖熬夜的份了。即便她真的忍不住暴走，也绝对不会在赵明月面前笑着沟通。

不过，陆祎宁不会暴走。谁都知道，她是脾气顶好的人。

胡蔚心情大好。虽然周六早上要早起，起码周五可以摸鱼了。

“赵明月知道底线在哪里。真让女老师半夜12点接人，熬夜事小，安全事大。”

陆祎宁恍然大悟，“还是你想到的周到。”怪不得赵明月同意了。章老师是一位男老师，身强力壮，确实适合晚上接人的工作。

“必须啊。工作事小，小命要紧。你看你的时间……啊不行，你的推不了。”

陆祎宁看向自己名字那一行。要接待的负责人是晟意科技集团上海分公司的总裁，名叫傅昭。坐飞机来的，航班从上海出发，落地时间预计周五早上10点。

是得自己去。没有任何理由推掉。陆祎宁很惋惜，仰天长叹“给我也安排个晚上12点的吧……”

胡蔚拍拍她的肩膀，表示同情，“没事，乐观一点。”说着又高兴起来，“兴许他是个年轻帅气的总裁，你们可以发展一下，解决一下个人问题。”

陆祎宁吐槽道：“蔚蔚，你之前还说这些公司的总裁啊副总什么的都年纪大，根本下不去手。”

胡蔚哈哈一笑，“也许你命好。”

陆祎宁默默翻个白眼。她早就不管什么命好与不好了。她只是一条咸鱼，任命运揉圆搓扁。

按照群里安排，需要给对方发个短信，表明身份。短信内容群里都有，直接复制粘贴，修改关键信息就行。还算贴心。

陆祎宁将文字复制到框里：您好，我是东陵大学化学院的老师赵明月……。接着开始修改对方公司和姓名，航班信息……

“我觉得你可以考虑一下，有个人陪还是挺好的，像你现在这么排斥接触异性可不好，你才二十六岁……”

胡蔚开始给陆祎宁传输自己的人生价值观。作为一个家境殷实，从小被宠到大，又遇上喜欢的人，两情相悦，硕士刚毕业就结婚的女生，她简直就是陆祎宁的另一个反面。

一个羡慕不己又遥不可及的反面。

“蔚蔚，我不是排斥，我是懒得接触。”陆祎宁一边打字一边解释。

“你还不排斥？三次联谊你都没去。”

“半年就三次联谊，太频繁。”

“每次叫的人不一样，你都没去，不才叫你吗？”

“我是真不想去。也就那么几个小时，人都没认全，就要开始选择喜欢谁，表白，简直离谱。”陆祎宁说话有点分心，手一抖，正在编辑的消息就发了出去。

“妈呀！”她还没来得及将名字改过来。在短信里，她不是陆祎宁，是赵明月。

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立即就要修改，道歉，再发一次。胡蔚拦住她，“没事，问题不大，他也不知道你是谁。你现在重发，人家会觉得你很不专业。等周五见了，你当面解释，嘴甜一点，就没什么，见面三分亲嘛。”

“真的？”

“真的。大不了，当天我们所有人喊你赵老师不就行了哈哈哈哈哈。”

“那赵明月要气死。”陆祎宁被逗笑了，决定按胡蔚说的周五早上再解释。

下午5点，陆祎宁准时离开了办公室。

朝九晚五，双休，寒暑假，这是陆祎宁毕业时选择来东陵大学做一名实验老师的重要原因。每月六千的工资很低，但是对咸鱼来说，轻松一点更重要。

租的房子是在东陵大学1公里的小区，步行只需要10分钟。房间是一个一室大开间，家电齐全，拎包入住。

房租每月两千。网上说租金不能超过工资的三分之一，陆祎宁维持得刚刚好。

主要是她懒得走路，才甘愿多花点钱住附近。

攒钱，是根本攒不下的。

外卖已经在门口，是她最喜欢的麻辣香锅。香味从塑料袋里飘出来，陆祎宁的肚子也跟着叫了。

打开门，阳光从西边的落地窗里照进来，整个房间都是透亮的。被子吸满了阳光的味道，暖烘烘的，很好闻。

陆祎宁换上拖鞋和睡衣，坐到书桌前，将手机放在支架上，点开正在追的电视剧。最新一集已经更新，真好。

在片头曲结束后的广告声中，陆祎宁打开外卖放到桌上。伴随着刀剑舞动的背景音，第一口咸香麻辣的肥牛送入口腔，瞬间被满足。

洗完澡后，外面居然真如天气预报所说的起了大风。二十六楼的高度，风声很明显，呼呼地刮动树枝，恍惚间听见枝丫断裂的声音。几个小孩尖叫起来。

陆祎宁关上窗户，吹干头发，抱着手机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将自己裹进被子。

“陆老师好，请问这个流量……”

陆祎宁思考了下，回复了学生微信，开始愉快地刷短视频。恍惚间，又下起了雨。她听着窗外的风声和雨声，心中觉得很踏实。

生活其实很简单，不管外面多么复杂，只要回到眼下这方天地，就能当一条快乐的咸鱼。她很满足。

直到睡觉前，那条发出去的短信也没有得到回复。陆祎宁很理解。毕竟是大公司的总裁，人上人，本来就有优越感。而自己作为一个小虾米，不被回复消息，实在是太正常了。

反正学院里好几个人都不怎么回复她的微信，如今又来一个，没什么意外的。

还是希望周五周六别降温下雨。不然加班的时候，可真是风雨交加了。